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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兼以此文怀念厉慧良先生
萧 拂
上部 花叛
第一章
江南的春天一贯性急,这年索性又挤进冬天里去了。才刚腊月间,杭州城内大街小巷、人家院落,但凡有方寸泥土,无不往外茸茸吐青。
等转过年,那分春色,更仿佛感染了市井,还没到正月十五,等大家悠哉游哉过完一个消闲年节,市面上已经热闹非凡。不止商家提前开了铺子,连一年中难得有个休息的贩夫走卒,都格外奔忙起来,一个个手提肩挑,或者用牛车驴车装载上许多沙石泥土,忙忙碌碌,倾泻在四城之外。
杭州人都知道,这是要修路了。这样的通都大邑,又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衙门驻地,门面攸关,隔三差五修一修路,并不出奇,只这风风火火的势头,似乎比往年又格外不同。
有消息灵通的便打听到,这是江南第一世家未央山庄掏了腰包,央托杭州府衙及时整修,以便秋季里头由他们做东在这里举办的武林大会时可以门面光鲜。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那是江湖上的不二盛事,跟杭州城的普通居民虽没什么相干,毕竟也是一场热闹。这件事便在年初很被议论了一阵,直到二月出头,春风绿满,花信初至,大家才又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可干,一年一度,跑去踏青。
自然今年踏青的路,并不好走。官道在修,路两边堆满黄土,无数役夫熙来攘往,搬运土石,传递工具,夯筑路面,挤得来往人流行走艰难。好在修路是好事,到底没什么人抱怨,大家各自拎着衣裳下摆,避开土石小心择路,偶而得个闲空,抬头看看远山近水,远处的绿浓,近处的绿淡,浓浓淡淡渐次晕染,倒也别是一番趣味。
遗憾的是,即便是烟水书香次第晕染的江南子弟,也并非都有这等雅静。后来便出了意外。走在后面的只听岔道上一串马蹄声响,转眼拐上大路,刷地冲来。
那光景也不及避让,耳轮边一凉,便是一团红影挟着冷风飕然,虹彩般直划过去。四只马蹄在前面丈许处一落,才看清是个穿红衣服的姑娘,骑一匹胭脂马,着了火似的卷着风往前飞跑。
那前面的人流逢着这奇突景象,也是一样狼狈,勉强往路边一闪,一时头巾衣袖也好,小心拎着的衣下摆也好,甚或还有手上握着的春扇当风一吸,都被哗啦啦卷起在半空。
那马却宛如蛟龙入海,愈见精神抖擞,一路上四蹄飞撒,把个人群浪花一般,往两下里直踏溅开去。被惊散的人群魂魄未定,马蹄声疾,后面又是一骑,趁空泼喇喇奔来。这回是一团鲜黄,杏黄衣黄骠马,黄澄澄的鞍辔嚼头,连马鞭映着旭日,都画出一道明晃晃的黄影子来。那黄影子里,又是一片金子般明快的笑声:“三姑娘,前面可要当心了!”
前面果然是要当心。路左塌了方土,当中一座四人抬的绿呢轿子,许多家仆前呼后拥,正在避让从前方逆行过来的一辆双驾马车,顿时挤死路面。那团火卷到近前,却不稍停,趁着狂奔的势头猛一提缰,呼啦一下,带着那马凌空起跳。
这一跳便从许多家仆头顶飞跃过去。跃至半空,那马四蹄微缩,在轿顶前后梁上一踩,借力俯冲,转眼又再越过前面一串家仆,落在地上,跟迎面过来的马车一错,平地里一阵风狂雨骤也似,直带得那车上春帷翻卷,露出里面正在闲谈的两个人来。
两个人年纪都不轻了。靠窗的那个一部灰须受风散乱,由不住眉头一皱。还没说话,后面的黄色人影也跟着打马跳过轿顶,疾行生风,再度掀动车帷,“啪嗒”一下,在他脸上重重一拍。
“什么家教!现在的姑娘……”
车厢内坐得远的是个道士,未受池鱼之殃,说话就轻巧多了,摇一柄仙风道骨的拂尘,雅人深致地微笑:“没有家教,不是才正好搭配你那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么?”
灰须人一怔,急探头看,只见一红一黄,两条奇特的背影仍在人群中闪转腾挪——颜色搭配之奇,那也不必多说,单说那衣服的样式,该肥的袖口奇瘦,该瘦的腰身又奇肥,还男人也似,拦腰扎一根皮带……
“就是……她?”
“是谢三?”几乎在同时,那被踩散了架的可怜的轿子主人,也从轿帘里探出头来,遥望远去背影,不敢怒而敢言,“敢情又换新调门了——这穿的什么衣服?”
而那两位家教很成问题的骑手,却不管身后人留下些什么议论,一路左冲右突,惹得众人怨声载道,直到拐下正在整修的官道,人烟渐少,跑起来少了鸡飞狗跳之奇趣,方始收缰。后面一骑拍马追上来,笑道:“姑娘,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谢三姑娘侧过头,便见贴身丫头无盐带着一额细津津的嫩汗,笑着凑上来:“还有谁,我那老哥呗!”
“你老哥?”
“我叫无盐,他是无尘,论起辈分……”
三姑娘欲笑未笑,倒又想起什么来:“那牛鼻子……在哪里看到的?他给我捉的鸟呢?”
“还真有什么鸟了!”无盐忍不住摇头,“尽把姑娘当小孩子骗,我就不信他武当山那么神奇,三只眼的鸟都有!亏他这回还知道羞耻,鬼鬼祟祟藏在马车里头,上次,给姑娘捉的那绿毛狗,一洗就……”话没说完,见她家姑娘颜色一变,拨马要走,慌忙拉住,“跟他算账也不急!你看玄女观这都快到了,你不是要找悟真么?正好又出了新鲜事,昨天悟因还邀我去玩,说是前院里那株粉桃,你还记得吧?粉白的颜色,今年怎么都红透了。她折了一枝过来,一瓣瓣都跟胭脂一样。我想这桃花不比绿狗,总不至于也一瓣瓣来染罢?不去看看么?”
谢三抬头,见几亩水田后面,绿杨丛中现出一带粉墙,果然是她们家家庙玄女观已经到了。却又奇怪,这样清修所在只合暮鼓晨钟、青灯黄卷,这会子却怎么是一派人声嘈杂?仔细看时,更有一大炷青烟怕不有合抱粗细,从粉墙内升起,被二月春风一吹,钱塘晨雾一般,弥漫在庵观上空。
“原来这样香火旺盛?”谢三在手心里一扣马鞭,蓦地冷笑了,“那些姑子们,每常过来骗钱,倒是哭得好听,说什么门庭冷落!”
无盐也觉奇怪:“往常也不是这样。今儿个……难道在做什么法事?”
转过水田,喧声更觉刺耳,中间夹着钟鼓,倒是在做法事。两人在院外系了马,执着马鞭进去,还没顾得关注法事之盛,刚一步下台阶,眼前便是一亮。
前庭西侧,那株桃花开得正盛。
这株粉桃,从前也熟悉的,倒比玄女观的来历更久。树冠高得都快触到滴水檐了,往常绿叶满枝时连着屋檐展开,便阴阴幽幽的,撑满半个西院。只如今初春,叶子都还没出芽,半个西院的天空,便枝枝丫丫,缀满密层层的花。
那花,叫人百思难解,还真是胭脂色的。
开得真好。复瓣的花,原本每一朵都别是世界,每一瓣都有向背离合、前呼后应,这样的小世界凑拢在一起,便成就那不可言说的大千宇宙。满西院的天空便那样焰腾腾地,着起一场胭脂火来。
进来的两个被这场火一烧,立刻屏息。半晌过后,才注意到那火里还有些异样物事。是一幅俗艳不入眼的劣质红绸子,裁成长长的一条,上面涂满了黄色的奇形符咒,高挑在树冠上,左右披拂下来。
“这是什么?”
谢三姑娘觉着奇怪。但奇怪的还不独是一条绸子,绸子下面还有一堆堆的信众,也不是天女面前,怎么就各自手持燃着的线香,趴在树底下祷告磕头。往周遭再一转眼,这才看见东殿里法事繁忙得不一般。
殿前炉鼎里,已经堆了满满一鼎的线香,就这还有好多信众现买了香,不断点燃了,祝祷过后,投入进去。
“这个……”
无盐还在思索,那做法事的道姑早看见她们,为首的悟因一把撇下鼓槌,一阵风迎上来:“哎哟,这么漂亮的衣裳!就是上次做的唐朝骑马装吧?这潇洒得来!我看当年杨贵妃穿着,顶多也不过如此!这一路上,怕是把人的眼睛,都晃直了吧?”
三姑娘却不买这一番热情的账,径往桃树下面一指:“这是在做什么?”
悟因边看边伸手往内延客:“那还不是九天玄女娘娘显了灵,所以各方信众都来参拜。”
“娘娘显灵?”三姑娘的声音蓦地拔高一节,惹得一院子香客都扭过头来。
悟因见势不妙,一边解释,一边坚持着把两位不速之客往内院里请:“想来是为的小道们还有些微薄敬意,所以玄女娘娘特别垂怜示现,把这株粉桃变了颜色……”
“就凭你们?”三姑娘截口冷笑,“何德何能,也配这样子劳动玄女娘娘?我看这株桃花,不过是变了种吧!”
“低声,低声,”悟因慌忙道,一边连向无盐使眼色求援:“姑娘说是变种,就是变种吧。不管是变种还是显灵,反正小庙的香火……”
“你们的香火,”无盐果然帮一把手,笑道,“要是从此旺起来,那我们老爷可也就省钱了。”
“正是正是,”悟因赔笑道:“谁说不是这个理呢?”
三姑娘听这口气,是服了软,才不再往下深究。举手一指桃树上的鬼画符红绸子:“那你把这个取下来,什么名堂?天底下也有这样子糟践风景的!”
悟因连连点头说马上就办。这样好歹把三姑娘哄进内院,谁知一不小心,多说句话,又出了岔子。
走过穿堂,正对面客厅,两边厢房。悟因举手便往东厢房里让客:“往这边走,客厅里已经有客人了。”
三姑娘一听,却掉转步子,径直往客厅而去:“有客人了?什么人?”
悟因只得随后跟来:“是过路的镖师,在这里歇歇脚。”
天井里果然停着几辆插着三角镖旗的独轮小车。也不是什么有名镖局,镖旗上的图案陌生得很,一晃眼,好像是只插翼猛虎。那小车简捷轻便,惯走北方山道,本地也不多见,倒真是过路人。三姑娘这才罢了,提着马鞭径闯进去。
那客厅里五大三粗,刀痕剑疮,坐了满满一屋子闯江湖的镖客,见两位奇装异服的年轻姑娘由主人家陪着进来,虽然诧异,倒也懂得规矩,一起起立迎候。悟因抢上一步,替双方介绍道:“众位施主,这位是本观谢老爷的千金。三姑娘,这些施主们在洛阳虎翼镖局公干,都是江湖上有名的朋友。”
客厅八仙桌上首一个三十来岁的北方汉子应声拱手,看样子便是这伙人的头儿,道:“在下虎翼镖局单昆,途经宝地,多蒙贵观招待,多多谢过。”
三姑娘却是听而不闻,大剌剌走到上方,一把拖过单昆屁股底下的椅子坐下,这才举头向悟因道:“玄门清修之地,你们倒好,从哪里招了这些不三不四的家伙?”
众镖客闻言一阵骚动。单昆也甚讶异,看看悟因,那姑子忙中抛过一个“不必与她计较”的眼色,不想又被三姑娘逮个正着,冷笑道:“悟因,你挤眉弄眼地干什么?”
“没有没有,”悟因慌道,一面斥责那正侍候茶水的小姑子悟真,“眼长哪里去了!还不给三姑娘倒茶?”
三姑娘冷笑两声:“茶倒不忙,你先去前院,把那树上的破绸子给我取下来。”
悟因便又指使悟真:“你去前院……”
啪!
悟真刚递过来的茶碗被三姑娘就势往八仙桌上一拍,滚烫的茶水越过指缝四下飞溅,倒有一小半都洒在旁边站着的单昆身上。
单昆伸手默默拭去,便听三姑娘怒斥悟因道:“我是叫你去,你没听见?无盐,你也跟了去,架一具梯子,把那树上的花都给我折了!什么显灵不显灵的,姑娘要捣碎了做胭脂用!”
悟因看势头不对,一面赔笑连声答应,一面拉了无盐,慌忙退走。那客厅里一众镖师趁着这个乱势,早又重新落座。
领头的单昆被一个姑娘家夺去坐椅,不便多说什么,在八仙桌另一侧不声响坐了。
好在经过这一场,倒省却许多繁文缛节,双方井水不犯河水,镖师们自管闲聊,那边悟真重新斟上茶来,三姑娘润了下喉咙,也只管跟她说话,问:“你师父呢?”
“师父有事出门了。”
“什么事?”
悟真老实,便有些期期艾艾的:“是到黄大户家念经吧?我也没多问,不清楚。”
三姑娘点点头,又道:“我听人家说,你师父新养了个面首?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边坐着的镖客们蓦地听见这句荤话,一起刹住正在讨论的话题。悟真更惊得呆了,愣半天,好容易合拢张开的嘴巴,结结巴巴道:“那个……面……首,呃,就是……一种……鸟儿,白羽毛,雪白雪白,白得面一样,因此就叫,呃,面……”
“有这样稀罕物事,怎不拿来我看看?”
悟真圆过谎,说话总算流畅些了:“本来是要拿给姑娘看的,不巧那天没看紧,不知被哪里来的野猫翻过墙来,给衔去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
“是啊。”
那边镖师们听她俩这番说话,未免暗地里忍俊不禁。有多事的便上来插嘴,笑道:“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这样一只雀儿么,其实到处都是,便是我们……”没说完,被单昆一声咳嗽,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三姑娘翻眼瞅瞅,也没搭理,掉头再要跟悟真叙些什么,忽听前面一阵闹哄哄人喧马嚷,连做法事的铙钹之声都掩过了。眉头一皱,向悟真道:“什么事?你出去看看。”
悟真自然是巴不得,一溜烟跑出去。那边单昆也收拾起身,跟底下人一挥手:“歇好了就走吧。”一行人陆陆续续放下茶碗,单昆领头走到门边,刚才跨出一只脚,后面忽地传来一声软软轻笑:“走?往哪里走?”
一回头,便见三姑娘将马鞭搁在桌上,低头整理那窄得出奇的袖口。自然,粗人眼里也看不出什么盛唐骑马装的风韵,单昆只觉得跟这个奇怪姑娘之间,似乎有些纠葛就要发生,道:“姑娘的意思?”
“刚才那位不是说,那只雀儿,他也……”
“对不住,弟兄们好耍,那是玩笑话,姑娘千万别当真了。”
“玩笑话?好耍?”三姑娘冷笑一声,整理衣服毕,这才慢慢从桌边站起,晃悠着马鞭走过来,“姑娘这里,也是你们开得玩笑的?也是你们耍得的?”
那一众镖客有些已经走出去,剩下的簇拥在门口,见她存心生事,都是刀尖上走路的硬汉子,谁是怕事的?便有个刀疤脸冷笑道:“姑娘耍不得,敢情我们都是骂得的。先前那‘不三不四’,这话又是说谁呢?”
单昆连忙喝止。正待再说些赔情话儿,忽听前院一片哄闹中,突然爆出几声尖叫。
紧跟着屋顶上踩得瓦响,便有个黄影子连滚带爬,从前一进屋顶上翻落下来,在空中别别扭扭连使两个身段,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连连踉跄两步,好不容易站稳。却是先前让去搭梯子折花的无盐。
刚差出去的悟真没高兴一会儿,在敞厅口一探头,回来的势头比去得还快,一迭声直叫:“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外面果然像是打起来了。悟真还没嚷完,从敞厅口便逃来一串灰袍道姑,都是东殿里做法事的,逃得匆忙,有的手里还拿着法器,铙钹、鼓槌、片锣以及二胡的弓,不一而足。
最后进来的是几个大姑子,悟因也在里面,急急指挥道:“快关门,快关门!”
客厅这一群莫名其妙,看看大家奋力推动铁门,吱吱嘎嘎关门上闩,都停了争执,一起下到院子里。三姑娘便问无盐:“怎么回事?”
无盐这一回可是狼狈,而且也再配不上才刚入观时悟因那“杨贵妃也不过如此”的热情赞语了。只见她头发被桃枝刮了数绺下来,领口歪斜,落进几瓣桃花,连腰里的唐朝蹀躞带都松了,带上挂着的蹀躞七事落了一地。她一边忙乱不堪地收拾,一边只是抱怨:“什么人!只不过折上两枝桃花,倒像挖了他们家祖坟!”
“到底怎么回事?”
悟因督促着关好门,这才走过来道:“好姑娘!你是高门贵户,哪里知道这底下的事!这四乡八井,既都传是玄女娘娘显灵了,像我们庵观,也只好顺水推舟,做一做法事供养。怎么好太岁头上动土,倒去折她的灵花?还亏好是无盐姑娘,有些身手,要不碰上那一阵石子,怎么也给砸倒,就不砸着,从屋顶掉下来,摔也摔坏……”
“也不单是砸我,”无盐补充道,“还有好多登徒子,见我爬高,都钻到树下面来,看我袍子底下……”
三姑娘大怒,也不等听完,马鞭子往前一指:“把门给我打开了!让姑娘出去会会他们!”
无盐吓一跳:“使不得!这些人凶得厉害,刚才可吓死我了,一身武功都不知跑哪儿去,怎么使也使不出来……”
悟因更是面有难色:“姑娘……”
那群镖客听明白事由,与已无关,又要上路。
正好侧院里有个小门通到外面,有人走过去拉开,单昆便跟悟因辞行,话刚出口,不提防三姑娘恼火中还没忘了前事,蓦地转过脸来,厉声喝道:“你们走可以,”马鞭又一挥,直指说脏话的那汉子,“他给我留下!”
那镖客们见惯世面,却哪里会将一个骄纵姑娘放在眼中?刀疤脸使个眼色,那闯祸的汉子便推起一辆独轮车,率先朝小门过去。三姑娘看在眼里,只是冷笑,等那汉子走到门边,把马鞭往蹀躞带上一挂,右手轻扬,霎时间满院里一片光华,仿佛银龙出世,便似一道雪练夭夭矫矫,横过半个院子,直取过去。
小门边那人也早有准备,从腰里摸出单刀,便朝白光砸去。一砸砸个正准,才发现白光能伸能缩,突然一长,随势悠转,一下子缠住刀身。急忙往回收刀,又再发现那弹性居然奇大,一扯没扯出刀来,被它往回一收,不由自主向前踉跄,忙乱中松手,白练得了自由,卷着刀就弹在半空,被三姑娘一抖手,又横扫回来,斜着一条锋利的刀刃,快捷无伦,直向脖颈抹将过来。
镖客们一片惊叫声中,还好单昆手疾眼快,一霎时从肩头掣了兵器在手,却是一对护手钩,间不容发抢上一步,左钩往白练上一搭,但听嗖的一声,那刀险险荡过那汉子耳边,朝右弯转,钉在院内一株大榆树上,直劈得合抱粗的树身隐隐震动,木屑星星,向外急溅。这才泄了白练劲道,从刀身上脱落下来,往回一翻,却又就势卷住单昆左钩。
三人这边交手。那些道姑不懂武功,都注意的是院外动静。听声音,吵闹得愈加厉害了。也不光是信众愤怒,还有好多地痞流氓、轻薄闲汉,或者唯恐天下不乱,或者要趁乱砸抢,都在其间推波助澜。加以踏青季节,游人本多,渐渐聚拢过来,声势十分惊人,猛听得“咚咚”几下,已经在叫喊着冲门。大约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段木头,只听数十个声音喊着号子,接二连三地撞那铁门。
还好这玄女观就是今年杭州武会东道主未央山庄谢家的家庙,谢家富甲江南,破土兴作之时,自不会偷工减料。
那冲门的乱众又不曾训练有素,撞了几下,见铁门不开,木头又不趁手,乱哄哄地又丢开了。
众道姑悬着的心往下稍稍一落,一口短气还没嘘出来,最靠里站的悟真忽又一声尖叫。众人慌忙看过去,便见方才被无盐爬过的那片屋顶上,这时候居然又爬过来一个人。
大概是靠在桃树下的那具梯子终于被用上了,悟真尖叫未毕,屋上又有了第二个人,转眼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众道姑心胆俱裂,一齐奋声尖叫。
那边三姑娘才刚缠上单昆,听众人叫得凄惨,只得先收拾这边。白练一抖,弃了护手钩,向屋顶上横挥出去。
那爬上来的暴徒偷鸡摸狗既是老手,正经武功上就不大妥当,在青苔屋瓦上站也站不稳的样子,被白练劈胸一打,都向前院飞落下去。但听咔嚓咔嚓几声,把那一树好桃枝压折了不少。
这一来,前院人再不敢从梯子上过来。静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在商量办法,如何才能打进内院,掠抢财物。三姑娘不免冷笑,把白练一团,原来轻盈绡薄,不盈一握,随意收回袖内,边横了单昆一眼:“你别走!”一边又喝悟因,“把门打开!”
悟因可哪有那个胆子?三姑娘见她不动,性急起来,自走过去要扯门闩。单昆微一迟疑,上前拦阻:“不要!”见三姑娘又横过眼,解释道,“有道是法不责众,这些暴民一时起哄,就官府也只捉为首的。现在就这样出去,一旦冲突,难免死伤,那就不是出家人的慈悲了,要是再一个失手……”
“依你说,我们就在这里等死?”
“也不是,”单昆耐心道,“我们这里左右都是好手,可以差人出去报知杭州府。算来等官府马快到来,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这里高墙深壁,我们就是守一个时辰……”
“哎呀!”众道姑又奋声齐叫。
两人转头一看,前院里适才一阵商量,果然又出了新招。都是当地人,熟门熟路,知道这里有个后门,这一回却转将过来。那门方才被镖客打开,一阵忙乱,去留未定,却忘了关。暴民们席卷而至,居然看见这种开门揖盗的景象,喜出望外之余,不由分说,往内便冲。
单昆急叫:“关上,快关上!”
三姑娘也叫:“打开!给我打开!”
算来这满院子的人,道姑与无盐都是吓坏了的,派不上用场。能自主活动的,也就是那一众镖客,这时候自然唯单昆马首是瞻,一时纷纷冲过去,一边堵人流,一边就七手八脚地关门。
三姑娘一咬牙,丝练再度出手,回风飘雪一般,绕过一众镖客,去夺那道小门。思想着这些镖客武艺平常,自然抢不过她,单只防着那个为头的。眼角往单昆处一斜,却见他没看前面,倒往她身后一张,也不知看到什么,就蓦地里惊诧万端,叫道:“姑娘——”
急往后旋,身后隔着丈许,却只是一众惊惶失措的道姑。心知不妙,要待回头,脑后一闷,霎时间一团黑雾兜头劈脸,就自天边直罩下来,吞没掉眼前那许多张苍白发抖的脸。
第二章
黑雾再揭开,眼前又是别一番景象了。透着和煦春风的淡绿色绣花帐子外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梳着家常髻子,髻子上只简单插一只珠钗,侧坐在窗口琴墩上,神思不属地在翻一本纸色泛黄的琴谱。
“四娘——”
“醒了?”四姨娘秋脂回过神来,没戴镯子的手腕像春风里的一截子嫩藕,虽然努力洗尽铅华,举动间还总是有那么几分褪不尽的青楼风韵,水灵灵地指点过来,“又闯祸!这回看你爹怎么教训你!”
三姑娘,也即杭州府人见人害怕、鬼见鬼发愁、诨名杭城三霸天、大号唤作谢孤桐的这一位,眨巴几下眼睛,这才渐渐回想起那黑雾罩下之前的往事,顿时气冲牛斗,一骨碌坐起,拍着床板叫道:“无盐!无盐!”
“姑娘醒了?”无盐应声从某个不明角落蹿出来,“好了好了,现下没事了!后来李捕头带了马快……”
谢孤桐要知道的却不是这个,厉声截断道:“那姓单的呢?”
“单镖头?”无盐瞥了眼秋脂,见这人又在出神,小声道,“他跟李捕头一起送了姑娘回来,现在厅上跟老爷叙话呢。还有无尘道长,也……”
谢孤桐一声不响地穿衣、系带、着靴。一番动作,好歹把秋脂又给惊动,看情形不对,忙笑着拦阻:“这又要干什么?当心你爹生气,再说还有客人呢。”那人却哪里理睬?在地上狠跺两脚,把靴子穿结实了,一甩门帘,径自穿廊过榭,直奔正厅而去。那一路上遇见的家人见她来势不善,无不退避三舍。
堪堪到了地头,拐出穿门,上了正厅外的走廊,便听见厅内她爹爹谢天水喜悦的声音:“顾兄,照这样说,李二先生又重新登台了?那么……”
“姓单的!”
一声裂金碎玉的断喝,便将厅内数人视线,统统牵转过来。谢天水被蓦地打断,也只得微笑摇头:“没一点规矩!无尘师伯也不叫一声?来,这边见过你洛阳顾伯伯。上次你那只金丝翡翠,就是……”
谢孤桐却只是两眼喷火,恶狠狠盯住左手最下位的单昆。
这单昆在镖客群中指手画脚,这时落到江南第一庄的客厅里,座上客除了武当掌门无尘子,还有中原大豪洛阳顾家的家主顾成章,此情此景,着实今非昔比,被谢孤桐看得局促,从座位上讪讪站起:“谢姑娘,这次真是得罪了,在下也是情非得已……”
“单兄安坐,不必跟她一般见识。”谢天水忙抚慰道,“她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厉害好歹?这次多亏……”
谢孤桐大怒,眼中怒火在谢天水脸上一烧,顺势卷及笑嘻嘻看热闹的熟客无尘,又再重新扫回单昆,拼足全身力道,喝道:“什么小孩子家?我生平最恨被人当成小孩子耍!”
厅上诸人一时愕然。愕然过后,便是一片大笑。就中只有单昆生分,虽不敢特别动容,见大家都笑得厉害,再一看谢孤桐那幼稚脸上的认真样子,也不免嘿了两声。谢孤桐越发怒不可遏,一根纤长曲美的手指头,总不能径直戳到谢天水或者无尘脸上去,只有找准方向坚定地戟指过来:“姓单的!出来,单挑!”
单昆自然不动。他座位上首的无尘子笑得咳呛,玉帚连挥:“哎呀闺女,你这可就不对了!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可以不算作是小孩子么?如果是位姑娘,她就要订到婆家,不但要订到婆家,而且要嫁出去……”
诸人哈哈又笑。谢天水笑道:“好了,别再胡闹了。回去跟你四娘弹琴吧,听话!顾伯伯这还是第一次来,别看着让人笑话。”
谢孤桐听这话意,说得和蔼,其实不可违拗。虽然怒极,审时度势,势不能在这当世三大高手之前,将单昆力毙掌下,也只得暂时含忍,一口银牙咬了又咬,要待退出门去,想起还没跟新来的尊客见礼,向前俯了俯腰:“顾伯伯好。年前二哥哥捉到的翡翠鸟,我喜欢得很——二哥哥还好么?家里一向都好?”
这样突如其来的礼貌,倒让顾成章觉得意外,略略欠身道:“都好,有劳姑娘挂记。”看看谢孤桐退出正厅,觉得作为主客,对于这样场面,总该有所排解,遂向主位上笑道:“真要恭喜谢兄,有这么一位百伶百俐的丫头。真可谓动如脱兔,静如处子,既灵活,又乖巧,可算一以当十,我那几个笨小子是真惭愧了。”
谢天水淡淡一笑:“还好吧,也不全是野人——呵呵,单兄必不这样看。这孩子年少失恃,是我将她宠坏了。”
单昆被这一说,虽然对此“动静”之解十分腹诽,也只得以春秋之意随声附和:“谢姑娘自然是乖巧的。既乖巧,又灵活。”
这晌未央山庄留客。主客顾成章是中原武林有数的人物,又是第一次来,接待自然隆重。
谢孤桐要想趁机会找单昆单挑,竟是没有可能,只得老老实实缩在房中,着三不着两地跟秋脂胡混,心中着实煎熬得很。好在秋脂的心思根本也在几万里之外,难得今天并不弹琴,勉强跟她敷衍半晌,忽然道:“你知道么?出事了。”
“出事了?”谢孤桐顿感兴趣,“什么事?”
“出事了!”秋脂有些僵硬地按着琴谱,“刚才李捕头来,说是大内失窃……”
谢孤桐顿时失望:“大内失窃……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丢了什么?”
“你猜。”
看情况不像是皇帝老儿的人头。谢孤桐心里有事,哪里耐烦去猜这无聊玩意,忽一眼瞥见秋脂的脸色,蓦地明白了:“呵!难道、难道、难道就是你心心念念——”
秋脂只是默然。
“不会吧!”谢孤桐一时间激动起来,“有人偷了春雷!谁?谁偷的?”
刚出的案子,自然也没个回答。要待细问,突然无盐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瞅机会给她使个眼色。谢孤桐会意,先按下这边,接着更衣出门,便听无盐道:“姑娘,要不要我在那姓单的小子碗里多放点盐?”
也是时候挑得不对,这时间忽然就触景生情。猛一想人家那是什么手段,从宫禁森严的皇宫大内,飞檐走壁,硬是无声无息就盗走让秋脂也眼红了这么多年的千古名琴春雷;再看看自己干的这活计!使个丫头片子偷偷摸摸地在仇人碗里放盐,不免懊恼:“什么时候了,还玩这样小孩子把戏?我的声名,就有一半都坏在你手上!想我跟那姓单的仇深似海……”
“那就还有一招,”无盐忙又道,“左右不能在这里动手,我已经打听好,下午他们结了镖,就回洛阳去。那些人推着车,又走不快,左不过今晚宿在前面市镇,我也打听清楚了,那里有一家他们相熟的客栈,叫江南栈……”
谢孤桐这才心花怒放,在丫头肩头猛拍一掌:“好样的!你说,等这事办成了,该怎么奖赏你呢?嗯,不如我们换个名字,上次你不是还抱怨说,无盐这个名字根本就配不上你的花容月貌么,索性我们今后就叫貂蝉!”
被貂蝉伺候着走回屋去,免不了跟秋脂又聊起春雷一案。无奈李捕头公务在身,来去匆匆,本来就说得少,再传到秋脂这里,更没了细节。只说是刑部交代下来,这件盗案,必须在中原各大琴家中秘密寻访。未央山庄既是江南世家,家中自然藏琴不少,则将来免不了会成为春雷大盗眼中的主顾,因此……
既没有盗琴的细节,两人聊起来,就不免海阔而天空,古往而今来,从数百年前江湖闻名的巨盗,一直扯到近日杭城偷鸡摸狗的小贼,直到晚饭后秋脂微觉不豫,起身告辞,谢孤桐才想起自己也还有要事没办。
只今晚这光景,比白日又加添多少兴奋,一时间好像自己也变成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春雷大盗,看看夜色深沉,顶盔贯甲,装束齐整,冲貂蝉使个眼色。
貂蝉便从屋角拎起一只爱物,通身雪白的波斯猫,掐得它一声怪叫,从窗口跳将出去,三蹿两蹿,上了屋檐。她便趁势跟在后头去追。
那园子里巡夜的见是跑了只猫,本不在意,禁不住貂蝉逮不住那猫,在屋顶上追着绕了两圈,气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啊!三姑娘的波波跑了,也不上来帮手?说,你们都叫什么名字?看明天我告诉姑娘——”
那伙人这才急忙提灯笼往上凑。名园庄客,身手果然不凡,当时跳上屋顶,三下五除二,围捕波斯猫的战役顿时告捷。
貂蝉一把搂猫在怀,忍不住抱怨:“你们看看!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到半夜三更,只是要捉老鼠,把身上弄得这稀脏,明天又要烧水洗澡——谁愿意老干这样的活计!”
那伙人自然凑趣:“这样的活计,叫小丫头们做也就是了。何必肮脏了姑娘的尊贵身子?”
貂蝉只是冷笑:“你们说得倒好!又不是不知道姑娘那脾性,跟多少人不相能,单只我还算应付得来,种种事情,怎么推脱得开?”
一伙人又对这样的主仆相契,连声称叹。貂蝉自伤自怜毕,为示嘉勉,不免要一一询问众人名姓,以便将来录功在簿,有所褒奖。庄客们不过举手之劳,居然就得此青眼,似乎眼看着就有平步云霄之望,自然都是心潮澎湃,久久而不能平息。
这边心潮还在涌动,那边谢孤桐早是趁势遁出,在夜色中奔了个把时辰,赶到前面市镇。镇上客栈晚间都不关门,在黝暗的街道上一路寻至高挂迎客灯笼的江南栈,就见一个伙计半坐半睡在门口,听得脚步声,眼睛还是惺忪的,就着灯光打量这个装束奇特的旅客,还没开口询问,那厢谢孤桐到了地头,已经按捺不住十分的盛气,并着两指直点过来:“虎翼镖局那伙人,住在哪里?”
小二方才被这架势惊醒:“你说虎翼镖局?他们要赶路程,不住这里。”
谢孤桐哪里肯信?见小二牢牢堵在门口,上前去劈胸一揪,提溜在一边,大踏步走进去。那江南栈是个前后四进的大宅院,夜深时每一进都关门上闩,这当口自然三重门都遭了横灾,谢孤桐只怕走了单昆,一路破门而入,直到最后一进院子,只见走廊上吊着盏供人起夜的孤灯,暗淡的灯光照着大院中各处行商堆放的大匹货物、车马器具,种种物事甚多甚杂,却独独不见虎翼镖局的那十来辆独轮车。
这一闹,自然搅得客栈里一片沸腾。大小管事们穿上衣服,纷纷打着哈欠出来看视。
那守门的小二更是自始至终尽忠职守,春寒料峭中跟在谢孤桐屁股后头,从第一个院子跟到最后一个,见她始终没找着什么,苦口解释道:“姑娘,他们确实不在这里。下午倒是从这里经过来着,说是单镖头家里有喜事,要急赶着回去办,所以……”
谢孤桐还不死心,在院子里一间间打开房门来找。虽有管事们吆喝护院前来拦阻,却哪里是她的对手,都被撂稻草般撂在一边,到底还是被她又从最后一进找回到第一进,把一间江南栈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单昆还是不见。虎翼镖局的其他镖客也一根鬼毛没有。这才不能不信了那小二的话:“那他们说过没有,今晚到底歇在哪里?”
眼看不供出单昆来,客栈难逃今日之劫。小二看看管事们并没有制止的眼色,遂道:“算着脚程,应该是在前面镇上,那里有一家春秋栈……”
耽误这一晌,赶到春秋栈时,天已蒙蒙泛亮。还好这回总算不虚此行,从才灭了灯笼的两扇木板门中拾阶进去,一脚跨进大院,就看见这半辈子以来的头等大仇。
虎翼镖局一伙人果然行色匆匆,这样清早,已经起身拾掇,三三两两站在天井地上,往独轮车里整理包裹。就中只单昆还在用饭,两脚叉开站立廊沿,捧着一只粗瓷碗,一边扒饭,一边看着大家收拾。突然看见谢孤桐进来,满满一口饭含在嘴里,嚼不得咽不得,愣了一瞬,只得一口吐在地上。等吐干净了饭粒,才得开口说话:“谢姑娘……”
谢孤桐本待就要动手,却不想被他平白吐出一口食物,混着青菜叶子辣椒丝,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五颜六色,还饱含着唾液,一阵恶心,往后退了一步。单昆因而又多说得一句:“谢姑娘,昨儿真是得罪了……”
话没说完,就见一道白光直取面门而来。单昆兵器不在手边,情急生智,手一翻,一碗吃得半剩的饭菜天女散花,兜头盖脑泼洒过来。真真不是暗器胜似暗器,打得谢孤桐十万分狼狈,忙往后疾跃。单昆抓机会便是一跳,进房间抢了双钩,看白光只微一顿,又从门口射将进来,一个侧翻跟头跃出窗外,再一下跳入天井。
谢孤桐的天蚕练以南海天蚕冰丝织就,伸缩如意,却不必如此费事,只一抖,从房间里又掣出来,贴地游动,卷他下盘。单昆还未立定,只得用左钩去格,又怕重蹈玄女观之覆辙,右钩同时一伸,扯住白练末梢,两下微一使力,将天蚕练末后一截略略绷直,借着那股弹力,双钩往中一撤,一齐脱身出来。
谢孤桐冷笑一声,随即换了招数,丝练一翘,宛如灵蛇吐信,直扑单昆面门。这次要想再格,天蚕练柔软滑溜,不受一丝力道,双钩又是硬兵器,刚不克柔,差不多全给挂在外门。
兵器既落下风,只有靠身形闪避,自然也不及天蚕练的飘动之姿,勉强闪了两下,没摆脱掉那刁钻凌厉的攻势,倒弄出一身的汗。那天井里其他镖客看看情形不对,都从包裹里取了兵刃,发一声喊,将谢孤桐围在中间。
谢孤桐却哪将这些普通镖客放在眼中?见单昆被她摆弄得狼狈,冷笑道:“姓单的,昨儿那时候,可没想到今日吧?姑娘今日就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犯上国者,虽远必诛!”
单昆只不吭声,一低头走个错步,闪过天蚕练一撩,左手一扬,单钩脱手,便是一抹流光隐约,挟着风声直击过去。谢孤桐挥练横截,不想又是一响,后面跟着来了只右手钩。
大约这人的暗器功夫实在不怎么样,两只钩先后击出,手法并无变化,被她丝练卷动,不费力一下子都收了,一时甚是得意:“姓单的!江湖上有道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自杀吧!”
单昆脸色冷然:“若似姑娘这样,只是倚仗奇门兵器斗战取胜,让人便是死了,也不能心服。”
谢孤桐倒觉得好笑:“你的意思,莫非我不用天蚕练,就赢不得你?我江南谢家,原来倒打不过你这不三不四臭走江湖的!也罢,今日定要你心服口服,呶,双钩还你,这回我不用兵器,大家再来一场。”
单昆神色平板,接过双钩插在地上,向前便一抱拳:“那谢姑娘小心了。这场院地方不平,到时候崴了脚,莫要说我占你便宜。”
谢孤桐朝地上一看,那大院里原本铺的上好青砖,只是年深日久,被来来去去的骡马货物走踏,日渐破碎,又没有及时整修,到如今确实已经没有形象。不过对于走高爬低的武林人,似乎也不算什么特别障碍。她点一点头,便是一声清叱:“看打!”身影如虹,居然并不比那条天蚕练慢得多少,虹彩闪动中已经扑到单昆面前,一掌劈出。
单昆一惊之下,往前架掌,自忖决不是这般气势的对手,沉声叫道:“小心脚下!”
谢孤桐一怔,虽然出招时早已看好落脚点,不自觉还是往下一瞅。那脚下却什么没有,只有院子里少见的一块平坦砖面。单昆借着她气机一滞,终于架住掌势,往后一飘八尺。
谢孤桐这一怒,真正是无名火起,发可冲冠。既怒对方使诈,又怒自己是吃过亏的人,怎么就这样不长记性?见单昆连滚带爬,逃到场院一侧,忽一矮身,从两匹并着头在槽里饮水的青骡肚底下钻了过去,未免十分冷笑。追到近前,自然不屑也取道那畜生肚皮,一腾身跳起,看准单昆所在,往下便扑。堪堪扑到半空,那单昆又故伎重施:“小心脚下!”
“我呸!”谢孤桐怒不可遏,本来使的凌云掌,临时改了九阴爪,老鹰捉小鸡也似,狠狠往下抓来。
单昆已经退到院角,看看这一击势不可遏,仍旧不敢拦挡,竭尽全力往后一缩,紧紧贴在墙角廊柱上。
谢孤桐冷笑一声,半空中使力,身形往前再拔半尺,双爪凌空按将下来:“我看你这一回……”还没威胁完,一脚踩上一丛茅草,突然脚下一虚,腰身一个忽闪,手上招式顿时失去准头,暗叫一声“糟糕”,胸腹间一麻,跟昨日情形倒也有些相似,一团黑雾劈头罩下,再次失去所有知觉。
单昆依旧手疾眼快,掐准时机蹿出廊柱,一边躲双爪,一边点穴道,另一手还顺便抓住谢孤桐腰间蹀躞带一提,将她从正在下落的那口枯井中一把提将出来。刚提出来,自己也便脱了力,一屁股坐在廊沿上,大喘了几口粗气。
那一众镖客看看战局已定,到底是他们单大哥机变百出,赢了这谢家的无知小妞,笑哈哈地都提着武器拥过来。那在玄女观跟谢孤桐有过冲突的刀疤脸笑道:“小妞儿扔地上吧,还提着做什么?”
单昆一手抓着蹀躞带,看看谢孤桐二八年纪,正在韶华,仿佛初春的一段新柳也似,又鲜嫩又水灵,在手上倒挂成软不溜秋的两截,想了想,吩咐道:“你去雇辆轿子来。”
刀疤脸甚不乐意:“还雇什么轿子?就是未央山庄请大家一顿饭,也未必就是我们攀上高枝了。谢天水教女不严,我们代他教训,那是他要见我们的情。不如就这样把她捆严实了送回去,料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单昆浑身无力,只一摇头:“小孩子家家的,跟她多计较什么。再说,这姑娘骄纵过甚,难免刚而易摧,也不能那样子折辱。还是雇轿子吧,我送她回去。”
这边按下不提,未央山庄那边,此时也早发觉三姑娘的走失。原来洛阳大豪顾成章这次拉着无尘子鬼鬼祟祟地跑来,一番深意,便是想借重他的大媒,撮合他家老二与这边的婚事。
说起他家那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固不成材,然而诚如无尘所说,配起这位“没有家教”的三姑娘,那怎么说,也都还算是门当户对、比较搭配的么!一个是杭州城的三霸天,一个是洛阳府的二混子,连地域都配得恰恰好不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当然明面里,不能这么说。好在知女莫若父,谢天水自己也心里清楚。尤其谢孤桐又是独女,守着这份大家业,女婿只能招赘,算一算武林中相当的人家,第一,做上门女婿,有志气的就不愿意;更何况这位宝贝丫头的名声……而如果不是门户相当,女儿骄纵,女婿没有后台仗恃,将来倍受欺压,这样的婚姻,更加不是好事。如今难得顾成章有意,虽说这位二公子的人品,江湖公论似乎颇不以为然,不过三年前洛阳武林大会上见过一面,印象中是简傲放达一派,那么江湖粗人不能理解,也是有的,因此整整盘算了一夜,一大清早,召唤女儿。
这才发现一时疏忽,又捅了娄子。连忙差下大管家率人去追,好容易挨到近晌午,有了回音,怎么是又栽了……
既然已经栽了,再教训她,岂非是落井下石。谢天水板结的脸一时又松下去,倒怕这丫头一直顺风顺水,此时突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猛栽,可别栽出什么大问题来,要待去开解一回,问明是在秋脂那边,走到秋水园,才一转进月洞门,便听得上房里有人说笑。先是秋脂道:“这样说,原来你是在作弄人家?”
“那是自然!”谢孤桐那声音,却根本不像是栽了的模样,洋洋得意道,“要说,这姓单的武功也实在不济!虽说点了我穴道,也不看看本姑娘是什么人?就他那指力……大管家赶过来挑轿帘的时候,我还跟他偷偷眨了个眼呢。”
“这就好,”秋脂打昨晚起,便有些不大舒服,声音里透着几分勉强,“只这一次,忒也玩大了。你爹不高兴呢。”
“不高兴?为什么?”
“你顾伯伯第一次来……”
谢孤桐不解:“家里那不是天天有人第一次来?”
“跟你说什么好,”秋脂想来是在摇头,“你顾伯伯这一次,可是专程冲着你来的。”
谢孤桐也不知是开了什么小差,半天才应答:“冲着我?为什么?”
“你自己想想看?你年纪也不小了……”
“你是说,”谢孤桐愣了下,突地豁然开朗,兴奋起来,“提亲?哎呀,对了!你是说,提亲?爹爹要给我提亲?”
秋脂未免莫名其妙:“提亲有那么高兴么?好像你多急着要嫁出去似的。”
“当然急!”谢孤桐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靴子在砖面上踩得咚咚直响,“当然急当然急!再不急那可就来不及了,当然急!对了,我这就告诉爹爹去!去提亲!”
“可是,”秋脂迟疑道,“我看顾家那边,顾二公子可未必……”
谢孤桐已经走到门边,听见这句话,蓦地回首,仿佛不认识似的,看了秋脂半天,讶然道:“顾二公子?顾二公子是谁——他是姓顾么?不对!让我想想看,他明明是姓……”
第三章
单昆这几日忙得差不多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然而人逢喜事精神爽,忙归忙,精神头儿是高的。算来三十而立,也是时候成个家了。只是走江湖的生涯,不免辛苦,不止一条性命是人家的,单只瞅着什么时候被刀口舔去,甚而连时间,也都不属自己。
就说这次成亲,一场婚假,来得容易么!起早贪黑,也不知狠命赶了多少次长途,才从总镖头那里讨到半月空闲,就这样,还险些儿在最后一趟差上,被未央山庄谢家那泼皮丫头给搅黄了。
说来也是真险!快马加鞭赶将回来,已是吉日前三天。这中间还有多少要事等着铺排!要整顿洞房,接女家的妆奁;要雇人写喜联儿、剪彩花;要写喜帖请喜酒,三姑六婆、三朋四友,漏了哪个脸上是好看!要订迎新花轿,雇吹鼓手;要安排那几天的酒席,点齐人手接待;要打发红包,要有人负责收喜钱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再有极关乎门面的一件,迎新那天新郎官的衣裳,之前倒是做好了,回家里一试,右肩不知怎么有些扯拽,还得叫裁缝来改。
这就忙得昏天黑地,不知东西,无论南北。因此虎翼镖局总镖头杨北凡的贴身小厮富贵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当这小子是看热闹,一眼看见了,招手道:“来得正好!来,把这张喜帖给总镖头带去。”
富贵拿过喜帖,恭喜一声,却还不走,垂手又道:“单爷,我家老爷有事请你呢。”
单昆还是没明白,忙着指挥人手安排家具,在洞房里东摆西摆,不知哪一样是妥帖:“好,我等一会儿就来。”
“老爷说,请单爷立刻过去。”
单昆这才觉出不对:“什么事这么急?”
富贵的手垂得更低:“单爷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单昆满腹狐疑,不知道杨北凡这会子又有什么急事。若是私事,知道他忙,理当自己过来;若是公事,他可是告过了假的!这样一路猜想走进镖局,第一进大院里一拨儿镖车整装待发,押车的镖客见他进来,无不一脸的悲悯;往里进到第二进,才是内院杨北凡的居家,没有外面那许多忙人,满院里一片寂静,只一个少年负着两手,静静地站在花坛前面。
洛阳春晚,此时花还没开,绿叶子才只吐芽,也不知他看的是什么。听得单昆脚步声,微微侧过头来。单昆倒是一怔,觉得这张脸神采丰美,明明在哪儿才刚见过的。
要待打个招呼,那少年双眸一亮,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像黑夜里点起来的两盏灯,整个人忽然都通明通透了,一边定定地看着他,一边却从嘴角边渐渐透出一抹笑容。
好一抹得意的笑。
单昆莫名其妙,一声招呼便给闷在了嘴里,转眼走进客厅。那客厅里除了杨北凡,上首还坐着位中年客人,容长脸上三缕淡须,青衣小帽的打扮十分素朴,风度却闲雅得仿佛这间客厅再扩展十倍,也排布不下那种举止风流。见他进来,起身笑道:“哎呀,这可劳动单兄了!”
这才脑子里轰然一声,一霎时种种怪事,都在此刻水落而石出。怪不得杨北凡这样急着叫他,又怪不得院中少年那等面熟,乍见他,又得意成那种样子!当然更不必提起,大院里那些镖师们类同超度的眼光……心里忽就慌了,忙上前道:“原来是谢庄主!真是稀客!是什么好风,把你老人家吹到这里来了?”
谢天水笑吟吟地还礼:“只怕是一阵恶风,才把我那泼丫头又吹回到单兄这里。”
单昆脸上一红:“哪里,哪里。”
虎翼镖局总镖头杨北凡对于这样的贵客光临,显然也是措手不及。虽则谢天水不是第一次见,然而那时的场面可不比如今。
就说三年前由顾家操办的洛阳武会吧,谢天水作为贵客高居主席,他姓杨的一个本地人,却只能挤在攒动的人头之中,在台下遥遥瞻望将在四年之后,于杭州接办下一届武会的人物风采。
那时谢天水盛事着盛装,却不是眼前这等穿戴。杨北凡还分明记得,在那个阳光媚好的晴和天,有明珠美玉的温润光泽从这个大人物的佩饰上隐约射出。
当然,那种盛事,台上的大人物也多。少林方丈是一个泛青的光头被阳光射得夺目;武当掌门无尘子最善诙谐,台下看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枚西洋眼镜,举在眼前,也看台下,镜片白亮亮的晃出一个小光点,就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昆仑掌门陆文夫不苟言笑,从头至尾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皮子;至于新近轰动江湖的马帮帮主西北霹雳孔青龙,声名虽说如日中天,无奈大漠里出身,一身风尘,总显得格格不入于都市繁华。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谢天水谈笑风生,一举一止,仿佛旧时王谢留在江湖上的最后一抹风流,淡淡一笔,云水无心地拓在了洛阳。
他虽然无心,然而要留意的,却自管还是留了意。好像就是那次武会,洛阳情场风波大起。红得发紫的名妓秋脂就在那夜效了红拂,男装夜奔,闯入顾家特为谢天水置备的江左馆……
一时间零零星星,关于谢天水的所有记忆自脑海中洪波涌起,其中虽不乏惊世骇俗的香艳片段,杨北凡的神情还只能是透着格外拘谨,见单昆跟客人见过了礼,轻轻咳嗽一声:“单贤弟只怕不知,谢庄主这一次驾临敝地,就是为着三姑娘……”
单昆慌忙道:“在下真正是鲁莽了。这样两次三番,开罪于三姑娘……”
杨北凡连忙截住:“不是这样说。谢庄主这回是为着三姑娘,特来跟贤弟赔罪的。不是我拦着,怕不已经到你家里去了!其实又算什么大事呢,别说三姑娘只是个小人儿家,大家原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就是一般人家成年子弟,瞧不起咱们镖客,随意捉弄两下子,大家江湖上生涯,亦怎样不是赔笑?这原是寻常事,只是谢庄主家教森严,未免看得忒重了。”
单昆初听这番话,起先还连称“不敢”,再往后又不免腹诽——那谢天水的家教,也能称得上“森严”?“森严”得那丫头才刚还冲着他,是那等得意的笑。
那种笑,除了赔罪之外,真有千种含义。大概一挫再挫之下,这回痛定思痛,终于找到整治他的办法了吧。只不知又是怎样骗过谢天水,才得以谢罪的名目,千里迢迢而来。想归这样想,也只得随声附和:“正是如此。庄主这样认真,倒让晚辈们不敢克当。令媛就在外面,远来都是客,怎么不进来看座?”
谢天水便朝外一招手:“三丫头,听见没有?单兄让你进来呢。”
院中小子打扮的谢孤桐听得呼唤,这才垂手拾阶而入。在谢天水面前不敢嚣张,两手捏着腰间扇袋,磨磨蹭蹭地进来,那小家姿态,先便惹得谢天水摇头:“一点规矩也没有!还不跟你单大哥赔罪?”
单大哥?
还没等单昆对这个奇怪的称呼回过味儿,那边杨北凡已经代为解释:“刚才谢庄主说了,三姑娘养得娇惯,日后承继家业,只怕有些不足。这次玄女观事件,看出贤弟人物老成,因而有意将三姑娘寄在贤弟名下教训,好歹也跟着学学江湖道路,磨炼些为人处事。我想这是好事情,已经代你应下了。”
单昆一口茶险些呛在嗓子眼里,连忙用手掩住,慌忙去看谢孤桐。那丫头姿态甚恭,正在施施然向他行礼,当然背对谢天水,到底掩不住一脸的窃笑。见他急切间看过来,小鼻子往上一纵,心照不宣,跟他做个怪相。
单昆这一下子,终于给残茶完全呛住,弯腰低头,努力大咳起来。还没咳两下,背上轻柔震动,有人替他捶背。耳侧谢天水笑道:“呵呵,我这丫头心高气傲,自小儿没见她瞧得起谁,这回可让单兄给收服了!给单兄做个下手,蛮好!”
单昆被两只粉拳头捶得一背上鸡皮疙瘩乱起,又不好强自拨开谢孤桐的手,只得直了腰,强笑道:“谢庄主真会说笑话……”
谢天水倒奇怪了:“我怎么是说笑话?”
“庄主不是说笑话,却是拿我们当笑话呢,咳咳咳,”单昆咳得满脸通红,倒也像是被取笑得大发急的模样:“以令媛的武功,不教训在下,都要烧三炷高香了,还给在下当下手……咳咳咳……”
“爹!”谢孤桐又是小家气的一声娇嗔,叫得单昆通体发冷:“单大哥他不收我!”
谢天水叹一口气:“谁让你这样骄傲顽劣,臭名昭著!我早就知道,依你这样屡屡得罪人,惹人憎厌,任谁有多大肚量,也是不肯见容的。”
这一说单昆不免惶恐,连道:“岂敢,岂敢!”
当然最惶恐的,还要数执掌镖局的杨北凡。本来跟谢天水已经一口应承,算来是跟未央山庄从此结缘,对镖局前途百利而无一害——就算那丫头要比常人扎手些,顶多也只一害——的大好事,没想在单昆这里居然会反了水。这当口连连给他眼色,叵耐那家伙只是滑不溜手,干脆就不朝他这边看。
眼看谢天水一声叹息,放下茶盅,整理衣服,就要辞行的样子了,慌忙道:“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我知道老单的意思,他如今就要大喜了,眼睛里只有新娘,哪里还有什么江湖道路,这明明是撂挑子,大家决不允许的!”
谢天水一怔:“原来单兄大喜了?”
“可不是么!”杨北凡笑得十分夸张,“等日后两夫妻蜜里调油,如胶似漆,那是更不会老老实实干活的了,不成,一万个不成!咱们如今也不必理他,三姑娘么,家学渊源武艺高强,镖局子自然是要定了!等这家伙新婚一完,就地塞给他,他要也好,不要也好,哼哼,谢庄主千万不必担心!”
谢天水也不由得笑了:“那倒要给单兄道喜了。可惜来得仓促,却没准备贺礼。”
单昆瞧这苗头,这位三姑娘就是一团黏手的湿面,怎么甩也甩不掉的了,暗暗叫苦。再朝谢孤桐看去,那丫头娇嗔过后,显得被他拒绝乃是受了天大委屈,索性也不再做作下去,拉长着个脸,负手立在谢天水身侧,斜目侧睨:“瞧单大哥这么美,新娘子一定漂亮得很了?”
“呵呵,”杨北凡笑道:“那个,据说还真是个美女呢。可要说到底美到什么程度,那恐怕还要等你单大哥送进洞房,挑去盖头,呵呵呵……”
一屋子人凑着趣,都跟着大笑,谢天水哈哈哈,单昆嘿嘿嘿,一起乐将起来。只谢孤桐冷冰冰地不动声色,等大家这一阵热闹完了,才从鼻息里淡淡喷出一笑:“哦,这样说,原来还没见过。”
这句话却意味深长得奇怪。单昆咂摸下味道,由不住毛骨悚然。这不明明是在暗示什么?大概是他没见过新娘,所以她报复起来,中间也就有许多空子好钻了?到时候一揭盖头,恐怕是张人脸,就已经算她对他仁至而义尽……
正惊心动魄,谢天水已笑道:“那敢情好!说到小女,生平也没什么喜好,最爱的便是服侍美人。因为家下一位小星生得美丽,她倒肯听她的话。在下本来愁她初到,没有立功报效之处,单兄不肯见容,这下可好了!原来眼下就是大喜,呵呵,小女虽则粗陋,至于在新娘面前听个使唤,端茶递水,迎宾接客,这些许小事——”
单昆大吃一惊,正待敬谢不敏,谢天水已经含笑起身:“那就这样说定了。小女这便留下,听候新娘子使唤,等单兄新婚已毕,便跟着行走江湖——千万不要怕辛苦了她!她就吃亏在娇惯。至于贺礼,改日自当送来,可惜喜酒不能告领了,唉,说什么经办武会,也只是无事穷忙,闹得随处不能久留,这便告辞了,告辞了。”
一行人出门,那大院里整顿行装的镖客手上忙碌,眼睛也没闲着,无不下死劲偷看名门风采。
那出来的四个人里面,谢天水言笑自如,谢孤桐也忽然间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当然最乐的还要数到杨北凡,突然间平步青云,就跟江南谢家扯上了关系;算来只单昆一肚皮烦恼,没情绪跟这些得意人寒暄客套,杂在人丛中,见镖车上的货物都是中原土产,随口问一个相熟的:“辛苦!这次又是到哪里?”
那镖师忙着看人,差点顾不上答:“呵,还不是孔霹雳那边的货!”
单昆心中一动,忙又问:“那这一趟谁走,是老秦?他人呢?”
“才刚听说,他孩子又病了……”
聊不到两句,谢天水已经跨鞍上马,临别赠言,无非是重申对于他家犬女,调教起来,不必客气。这样两下别过,先前被杨北凡差去单昆家里传话的小厮富贵瞅到空闲,这才上来递了喜帖。不想杨北凡还没看上一眼,早被谢孤桐站在旁边,一抖手抽去。
回眸看时,谢孤桐那举动越发令人惊异,抢到请帖,居然就顺手一撕,成了两半。跟着又再一撕,成了四半。再撕下去,便成了一把粉碎,信手一扬,星星点点撒落在地。杨北凡一怔,忍不住去看单昆。
单昆倒还脸色不改,只鼻子里笑笑:“怎么了?莫非我得罪了姑娘,我的请帖也……”
谢孤桐一拍手,干净利落抖掉剩余碎片:“没法子,谁教姑娘生平就爱抱个不平。大家都瞧瞧,就冲这不三不四的模样儿,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也配去耽误人家美女的终身?我看还是趁早识趣一点……”
杨北凡更是愕然。倒是单昆仍旧镇定:“姑娘你就直说吧,到底想要怎么样?左右你们谢家我惹不起,就躲也躲不起,不如大家就此划下道来,你明明白白整治了我去,也就痛快两清了。”
谢孤桐高深莫测地盯着他看:“哦,你想痛快两清?”
杨北凡咳嗽一声:“三姑娘……”
“不干你事!”单昆才只叫得一声,早被谢孤桐断然截住:“也不干你们虎翼镖局的事!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谁也不要往里插手!”
单昆笑道:“三姑娘这就叫恩怨分明,仅此一点,也就不让须眉了呢。”
“是么?”谢孤桐也笑吟吟的,“只不知道那须眉,倒又有些什么好处?想是都跟你一样狡诈的?”
两人这里言来语去的拌嘴,大院里众镖客有靠得近的,偶尔听到一两句,不免交头接耳。单昆不欲多惹事端,便道:“既如此,那就请姑娘划下道来吧。”
“也没什么特别的道不道的,”谢孤桐忽然又笑得温柔,“只是姑娘生平从不吃亏。既然你夸我恩怨分明,这个场子,总还是要找回来。你骗我两次,当然也就得还报两次。只可惜我们妇道人家,这‘狡诈’上头,又不及你们这样聪明的须眉,所以呢,这两次该怎么骗回来,我还得再仔细地考虑考虑,呃,好好地考虑考虑……好在如今做你下手,走一趟镖千里迢迢,每天跟着你,就不信想不来这么个主意,嘿嘿嘿……”
盘面开出来,原来也不过如此。单昆倒也油然而生欣慰,看来小人家就是小人家,既然并不是要掉包自己的新娘,或者跟普通江湖寻仇一样,非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其他种种,那都是可以接受的么。也便笑得温柔,道:“既如此,事情早了早好,我如今也不成亲了,大家这便走道儿去。”
杨北凡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你喜帖都撒了。女家那边……”
“是呵,”谢孤桐也直点头,“我都有点后悔,刚才不该把你那喜帖给撕了。要不,你还是先成亲吧!”
单昆让这一说,自然更加坚定,向杨北凡道:“还成什么亲!老秦家里有事,我总不能看着不管。女家那边,你总可以帮我解释。便这样了吧,这趟差我出,正好谢姑娘也可以大显身手,要不呆在这里,这么个尊贵人,还真给我老婆端茶递水?”
“老婆?”谢孤桐一声轻笑,“叫得好亲热!”
单昆由得她取笑,欣慰之余,肚子里思量将要走的这趟镖,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想这货主既是孔霹雳,马帮的来头,危险那是半丝没有,好在没有功劳有苦劳,从中原洛阳万里迢迢远赴塞外天山,一越陇西,便是千里无鸡鸣的一片荒漠,风吹日晒雨淋霜打雹子砸,三下两下,不把这江南谢家娇生惯养的小丫头片子的“江湖道路”给“磨炼”出来,嘿嘿,须知这是她自己找上门,可不是他……
想到得趣处,抬手招呼院中领头的趟子手毛十八:“十八!这趟镖改我走了,你知会大家,尽快打点清楚,多带干粮清水,午后准时上路。”
毛十八一只眼瞅着单昆,一只眼又忙着去看谢孤桐,好容易腾出舌头来答话:“知道了,我这就去。”
“这是谢三,”单昆见他急色猴猴的,也便顺水推舟,“跟我们一道儿上路,大家多亲近亲近。”
毛十八大喜,迅快一拱手,跟谢孤桐见了礼。谢孤桐只瞄一眼这人,见是瓦灰似一张脸,吃酒吃出烂糟糟一个红鼻子,一身衣服大概也没有婆娘清洗,倒也难得他自上而下,匀匀称称,一体的油光鉴人,真正避之唯恐不及,奈何既做此官,要行此礼,只得勉强也一举手。
单昆肚里好笑,脸上一本正经,见毛十八走远,道:“我知道谢姑娘一贯公私分明,如今既跟我走镖,咱俩的私事先搁一边,从此你就是我下手了。”
谢孤桐甚没好气:“不就是要听你使唤么,那又怎么样?”
“不敢!”单昆微微一笑:“那么以后我就直呼谢三了,姑娘年轻,这么着才不生分。”
谢孤桐沉吟半晌:“也罢!反正我这次来,也从高人那里得了一招。”
单昆虚心请教:“不知是什么高妙招数。”
“什么高妙不高妙的,还不就是些骗人的招数?”谢孤桐一笑,乌溜溜眼眸转动,一尽是捉摸不透的狡黠,“说要骗人,首先必得赚取信任,好像也不是那么在理哦,比如现在,你一点点都不信我,到底还不是……嘿嘿,当然,也未尝不可一试,我想想看,信任,嗯,信任……”
第四章
大概就是要赚取“信任”,午后启程,谢孤桐破天荒地很给面子,也没再说三道四指指点点,骑着那匹胭脂马,就老老实实做起了下手,杂在车队中蜿蜒西行。
当然单昆要说领情,其实也是困难,刚上路或者还有些麻木,不一晌出了洛阳西门,渐行渐远,也就渐渐心底清醒,他这个三天后的新郎官遭此横祸,流年一转成孤鬼,毕竟在这要紧时分背井离乡,如断鸿飞去,哪禁得这样愁肠几转,气成内伤。
当日行了八十里,傍晚在新安县落脚。这就找到“磨炼”新人的机会,投店后分派房间,镖行里规矩,只镖头是独一间,其余趟子手要省钱,或三五人合住,或七八人一挤;最后,点到谢孤桐,却分派她跟杨北凡遣过来的另一位副手葛鹊占合住。
谢孤桐自然眼睛瞪圆,先看看葛鹊占,还好此人不比毛十八、刀疤脸,总算五官端正,衣履整洁,唯一缺点是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所以仍旧逃不了“不三不四”的讥评,再看回单昆,后者好像不明白她眼中的诸多疑虑,自管分派其他事务。倒是葛鹊占替她讨情道:“老单,虽然规矩如此,也未始不可变通,依谢姑娘的身份……”
“身份?”单昆转过眼来,“那好啊,她住单间,咱俩合住?”
葛鹊占不敢多说,只好又跟谢孤桐解释:“唉,没法子,规矩如此,所以这行里女镖客一向少呢。要不,我挪出来,跟他们挤……”
“挪出来作什么?”谢孤桐忽道,“我又不吃了你!”
葛鹊占一怔,只觉夹在这两人中间,左右受气,索性不再作声。单昆心里得意,不想到了晚饭时候,还有令人痛快之事。
原来谢孤桐吃不惯客栈里的饭菜,戳着两只筷子,对着桌上两荤两素一个汤,左看右看,只是扎不下去,这样僵持半天,终于叹息一声:“怎么这阵子总是没有胃口?”
她既没有胃口,其余两人也就不再客气,尤其镖行里规矩,走镖第一晚镖头守夜,此时第一要紧事,自然便是填饱肚皮。
当下单昆风卷残云,一气将多出来的份额统统笑纳。
就这样,三更过后,春夜里寒气逼人,扛得一会儿,还是不免饥肠辘辘,遂跟两个一起守夜的趟子手在院里烧起一堆火来,烤干粮吃。
正烤得香气扑鼻,“吱呀”一声,静夜中房门响动,却是谢孤桐开门出来,披着外衣三步两步,沿阶下到火侧。单昆肚里好笑,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顺口问:“怎么,还没睡?”
谢孤桐对烤得嘶嘶作响的大饼狠瞅两眼,才转头看他:“是啊,现在胃口又好了。”
“那也拿干粮过来烤好了。”
谢孤桐忙道:“在哪里?”
“在哪里?”单昆眼一横,“你自己的干粮还要问我在哪里?”
“我自己的干粮?”谢孤桐诧异道,“我自己没有带干粮。”
单昆也很诧异:“我明明叫你们多带干粮食水,你干什么去了?”
谢孤桐诧异更甚:“那个,原来也包括我……”
这也真让人无话可说。单昆索性从火上取下烤熟的大饼,香喷喷先咬一口。边上两个趟子手怕绷不住脸笑出来,顾不得烫,慌忙也取大饼往嘴里直塞。
一片咀嚼声中,谢孤桐坐了会子,大约没人理,自己也觉得没趣,起身要去,单昆这才道:“你点亮灯,到我屋里去拿。”
果然饿劲是最架不住,居然这种嗟来之食,也都被接受了。
谢孤桐从火堆里抽出根柴禾照明,便朝那房里走。单昆也还没觉得解气,只一晃,那屋子里扑簌簌之声大作,是他的两个包袱被人很不见外地在七翻八翻。
正胸膈别扭,身边一个趟子手早从凳子上弹将起来:“不好,起火了,起火了!”急抬眼,那火势起得竟有那么快,呼地一下蹿起多高,从窗口气汹汹地扑出来。
冲进屋子,便见新人正在磨炼火势,一掌拍出去,煽得火头一伏,又再猛地一起。单昆怒上心头,也顾不得双方武功尚有差距,飞过去奋身出掌。那两名趟子手一个扯起棉被,一个顺手在被上扣了一盆残水,便挥舞起来没头没脑抽击火头。
还好那火起得凶猛,只是燎着了窗纱,待得窗纱燃尽,便只窗棂上还有点余火,扑打两下,也就灭了。
经此一闹,一院子的人都被吵醒。店家点灯过来检点损失,还好除了窗纱、窗棂,便只烧了单昆搁在窗前桌上的一包衣物。寻找火源,不问而知是才刚谢孤桐拿进来点灯的木柴,烧得乌黑一截,此时还横搁在桌上。
一片忙乱中,这新人却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老手风范,避开单昆一掌后,便站在一边,一手提溜肩头外衣,一边从容解释道:“是我找干粮,柴禾搁错了地方,没什么事,大家都回去睡吧!”
单昆几乎吐血:“没什么事?搁错了地方?”
谢孤桐这才注意到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忙又补充:“都算我的,我认赔!”
这样光明磊落的姿态做出来,居然也没赢得多少彩声。有镖师掩着嘴,零零落落,一路哈欠着回房去了。
只有单昆还算顾全大局,失语半晌,而后点头称是:“那敢情好啊。几时拜托你再搁错什么地方,麻烦烧一烧这几车货,左右有你家赔,大家也都好落得个清闲了。”
搞成这样一个局面,当然极不利于“信任”的赚取。因此上第二天,便见出谢孤桐努力补救的手段。
先是看葛鹊占给她闹腾半夜,在马上困得前仰后合,她便自告奋勇,向单昆请求代为守夜。紧跟着傍晚到陕州落脚,又出门疯狂采购,回来时一左一右拎两个大包袱,一个是干粮,一个便是满满一包的新衣裳,往单昆桌上一搁,倒弄得他不好意思:“何必这样急?”
谢孤桐却已十分急眼,迫不及待道:“穿上试试。”
解开包袱一看,好像没法穿上试。湖蓝、柘黄、银红、葡萄紫、茄花白……估量就是穿上龙袍,也会比这些衣服合适得多吧。毕竟皇帝也有苦出身,难道他单某人看上去,十分像是那种湖绸春扇簪花弄柳的翩翩公子么,或者像是耍猴戏的?
谢孤桐声音里便有着看猴戏的十分得意:“怎么样,喜不喜欢?你衣服就是太暗了,年轻轻的,干吗穿得老古董一样?掉灰堆里找不出来!”
单昆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好容易把话题混过去。哪知道真正的花招,其实还在后头。
谢孤桐两边瞅瞅,看左右没人,伸手往怀里一摸,便有个亮晶晶的小锡罐很诡秘地出现,在他眼前一晃,“噌”地去了盖子,溢出股淡淡清香:“这是今年新出的龙井,这样早的茶,整个杭州府,统共也不过那么几斤,除了皇帝家,便是布政使也难得喝上呢。我给你泡一点?消食。看你吃得那么多,你杯子呢?”
单昆伸手指指靠墙壁的茶几。那茶几年代估计不短,中间干得裂了好几道大缝,底下又不幸少一只腿,只能颤巍巍倚墙而立。
上面倒是放着一整套茶具,一把高腰瓷壶配六个圈足杯,只是跟茶几一样,都没能以青春年华迎接这两位客官,如今红颜老去,茶壶只剩下半只壶嘴,六个杯子像九旬老太的牙齿,无一能够关风,并且又黑又黄。
谢孤桐审视审视这套用具,那种诡秘的气息霎时间又弥漫开来,向怀里一摸,这次现身的是一只更炫的羊脂玉杯:“用我这个。”
单昆无可无不可,看着她忙忙碌碌,从锡罐里撮出茶叶,玉杯冲水,殷勤捧至,心中冷笑。哼,似他这等久经沙场的昂藏好汉,就是这么容易被毒死的么!
随手接过杯子,手腕不稳,溢出点茶水来。刚开的水,当然皮肉有点受苦,但重要的是食中两指间夹着的银针沾水而湿,终于试出了颜色——光灿灿的比湿之前更亮几分,应该是没有毒的吧。
既然不是毒药,其他种种,譬如迷药什么的,能忍受,便忍受了吧。要不依这丫头尚需“磨炼”的聪明才智,什么时候才能骗得倒他,才能顺理成章拍马走人。当即捉起玉杯,大无畏地一饮而尽。
果然未央山庄的独门秘药十分厉害,立刻一股倦意袭人而来。勉强撑着眼皮,迷迷糊糊中,只见谢孤桐摇头晃脑:“唉,龙井不是这么喝的,要慢慢品……”
原来迷药,也还要慢慢地去品?大约是一种配方极其精细的迷药吧,第二天清晨醒来,单昆并不头疼,也不脑热,躺在床上骨碌碌转了半天眼睛,忽然想起昨夜正是谢孤桐值……呼啦一下跳起来,破门而出,冲上走廊,那院子里却并无异状。
货没问题,几十辆镖车好好地停在那里,车头镖旗与马帮的号旗迎风招展;再一看,人也无恙,早起的镖客们已经在院子里三三两两活动开来。那新人磨炼了一夜,这时候也在舒散筋骨,夹在人丛中伸腿弯腰,一转眼看见他,一个起跳翻将过来,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看:“现在休息好了?你昨天是太困,茶没喝完就睡着了。”
单昆也只好这么认下:“是太困。夜来没什么事吧?”
“只怕有事,”谢孤桐愈加兴致了,“有人要劫我们的镖呢!”
“啊?”
“放心!都是我手下败将,看我不把他们给打得满地找牙!”
单昆奇道:“这劫镖的,你认识?”
谢孤桐也奇:“昆仑派我有谁不认识的?”
“昆……仑派?”
“是啊,一个张辉,一个王辽。两小子前年还跟他们师父到我家来过,那德性,隔两道墙我也听不差!”
“隔两道墙?”
谢孤桐甚是得意:“两道墙又算什么?我的取音功夫,虽说千里万里有些夸张,这区区一两道墙……不信你差人摸摸,他们就住前边院子里人字房,这当儿还没走呢。”
“原来是千里取音,”单昆沉吟道,“那徐八、王六必不知道的了?”
谢孤桐一点头,见单昆撤步回房,跟屁股撵过来:“我想了一夜,现在有三个办法可以对付:最上策,自然是就地解决,把两小子打个臭死,让他们一肚子坏主意使不出来,这叫釜底抽薪;中策是趁他们纠集人马,我们也赶紧通知马帮派人来接,这样大家旗鼓相当,昆仑派总也有些忌讳;至于下策,倒是我最最喜欢的,这年头谁怕谁啊,不如跟他们在玉门关外明刀明枪大打一场,只是这样的话,我们人手不足,功力又不够,就要先做准备……”
单昆不置可否,先哗啦啦地洗漱。洗漱毕早饭开出来,众人一哄而上,一时人多口杂,谢孤桐倒不便再说什么了。单昆捉住这机会,一边啃馒头啜稀饭,一边细细揣摩这丫头的深刻用意。
怪不得昨日主动守夜,又那样子跟他无事殷勤,如今终于明白,龙井茶倒未必是迷药,迷药真格地是下在这里了,让他这种三流身手去跟昆仑弟子挑衅,真正是丧心病狂啊。
自然她也知道他不至于那样白痴,所以后面又紧紧安排下第二个陷阱,让他通知马帮来接。嘿嘿,一旦屁事没有,这不又耍了马帮么?
思来想去,果然天下最毒妇人心。这丫头好在还不是妇人,所以毒虽毒,毕竟历练不够,瞧编的啥故事呢,昆仑派要来拦路打抢?眼前随之浮现在洛阳武会上见过的昆仑掌门陆文夫的模样,那样眼皮都不抬的肃穆人物,突然间身披八卦道袍,手执七星宝剑,率领众弟子,自玉门关外贼头贼脑跳将出来,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正想着,谢孤桐微笑的面孔俯过来,低声道:“瞧你这样开心,一定胸有成竹了吧?不知是上中下哪一策,或是另有安排?”
单昆笑眯眯地看她,也低声回答:“镖行本分就是护镖,哪有去麻烦货主的道理?再说,也没有个劫镖的还没动手,镖客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自然还是下策的好,正好你也喜欢,咱们这就去做准备。”
说到做到,就在陕州轰轰烈烈地预备起将于玉门关外发生的“劫案”来。命令即刻发下,除却几人看守镖车,其余人手全部出去采购。
那要采购的东西却又稀奇,并不是什么武器箭矢,倒是宣纸、硝石、硫磺之类,最奇特的是又专门腾出一辆车,要装此地的一大特产黄土。一番布置,葛鹊占不由先行动问:“老单,又买这些干什么?炸药我自然备的有。”
单昆轻咳一声:“你那些不够,敌人棘手得很,这些东西,多多益善。”
谢孤桐一边倒奇了:“炸药?葛大哥会做炸药?”
葛鹊占残缺的左手一动:“要不是作弄这些东西,也不至于……那么,黄土可以不忙,便是前面出了陕西,一路上也还有。”
单昆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自然顺水推舟:“那好,就是出了陕西再装。到了西安府,最好还得多备强弓硬弩,只是这些东西,市面上却买不到,再找黑市交易订做,人地生疏……”
“不要紧,这个归我办!”谢孤桐脸上放光,奋勇道,“陕西祝家跟我们是世交,他们那庄院易守难攻,一向驰名,难道借几张弓弩都没有?”
她倒也是说到做到,不几日到得西安,果然出门访友。近午时分,虎翼镖局便接到西北商会头面人物祝允文发来的请柬。这与杭州府未央山庄留宴一样,对于一个地方镖局来说,算是难得的殊荣,因此也就难得推辞,除了少许留守人员,大家都去了。
宴席上祝允文并未多露面,其实是由他大公子祝琏接待。虽是世代商家,这位大公子自小在昆仑学剑,锱铢必较的商人气不免被慷慨江湖气冲淡,而江湖上名门弟子的清高气被“进门都是客”的商人味道一冲,也是所剩无几,因此满身上尽是调和得当的挥洒与谦和,一时举杯劝酒,满座尽欢。
宴后祝琏亲自押着十张祝家庄特制的攻战利器千步弩送到客栈。瞅着谢孤桐不在,跟单昆倒有几句掏心底的话说:“请单兄不必担心,这一路西去戈壁,我家驼队也常走的,寻常并不怎么警备,毕竟有孔霹雳镇着,出不了什么事故。小弟送这些物事来,不为别的,也只为三妹妹开了口,她年小贪玩,又是第一次走这么远路,无外乎想威风威风,做哥哥的,要是连这点心思都体察不到……”
单昆喝过了酒,不免较往常稍失谨慎,闻言苦笑:“只怕你家三妹妹,可没你说得这么有趣吧?”
祝琏察言观色,就知道那丫头肇祸不少,待要代为赔礼,行路匆匆,人来人往,也不好深谈,只得收束话题,泛泛再交代两句,嘱咐将千步弩好生收藏,毕竟是外头难见的利器,要防歹人觊觎,告辞去了。
这一下火药劲弩皆备,千步弩且还是借自昆仑弟子手中,将用来去射杀即将来犯的昆仑派,真乃天下奇闻。单昆只怕自己装得太糊涂了,不能取信于人,不免暗地里向谢孤桐究问一究问。
哪知谢孤桐倒觉得他这一问才痴傻:“难道我跟他借弩,还能说得那样清楚,是要射他师门?既然不是射他师门,他凭什么不借给我!”
既如此,也就索性老老实实被骗到底。鉴于这次的敌手是与少林、武当齐名的赫赫大派,如此这般威震江湖,新置的这些装备虽称强盛,毕竟都是远程武器,一旦被突破过来近身搏击,只怕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双方在武艺上的天差地远。因此走到陇西,换乘驼队之时,干脆又添置了一包生石灰。
出玉门前一日,众人便都忙碌起来。一些熟手跟着葛鹊占做炸药,除了信号弹之外,大致是两种,一种轰天响,炸药上扯着引信,临敌时在手中点燃之后扔出去;另一种就是震地雷,必须预先埋在地底,临阵之时,凡遇踩踏,机簧受力,立即炸响。
其他人帮不上忙,便有的试射千步弩,有的去对付那包生石灰,用宣纸包成小包,人手数包,如果遇敌抵挡不住,挥手打出,白雾飞扬,迷人双目,通常也能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种种手段一一施展,为了送走瘟神,也就顾不得暴露自己下三滥的本质。好在谢孤桐天生就是那种名门中的败类,看着新鲜,也便虚怀若谷,与时俱进,跟着大家满头是劲地一起赶制石灰包,顺便自己左右袖子里也各藏一包,暗自揣摩该在何等时机甩手掷出。一片忙乱中,倒是那些镖客不明就里,见单昆如临大敌,布置得煞有介事,人人心头忐忑,不知道却是怎样三头六臂的神仙鬼怪,竟然太岁头上动土,敢来劫马帮的财货?
忐忑好多天,玉门关早是抛在身后,道路一片荒芜,大戈壁上渺无人烟,一派纵横砾石在阳光下寒光闪烁,显得广漠而又森冷,算来该是短路行劫的好地方了,却又不见什么动静。
再走十数天,驼道越过戈壁,蜿蜒进入沙漠,这便踏入马帮地盘,东天山遥遥望去,密丛丛一片冷杉树林,仿佛处处都是马帮营寨,众人这才松一口气,这晚在沙丘边宿营,便睡得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美美醒来,简直就没人还记得什么“劫镖”的破事,将要结束的旅程让简陋的早餐焕发出不同寻常的滋味,一片愉快的咀嚼声中,大家轻松谈笑,直到后来一声断喝——
“看那边!”
扭头南望,便见那边雾气腾腾,搅得清晨的阳光都一片迷蒙了。远远天际,正有一线沙尘摇漾而来。
第五章
沙丘边霎时一片静寂。单昆手搭凉篷一步跨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尤其可以看出沙尘起得并不均匀,也不当风向,可以断定不是沙漠中常见的风暴。那么该是一批马队了。
南边不是驼道,来的自然不会是客商,因此最大的可能,当是这块土地的主人马帮;或是真如谢孤桐所言,竟是昆仑派前来劫镖?
“那天晚上,你听见他们怎么说?”
谢孤桐紧张又兴奋:“当然是他们看不惯马帮跋扈,这些年经营大漠有声有色,势头直逼昆仑山……”
“这么说,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
“那是自然,”谢孤桐大是奇怪,“难道昆仑掌门还能率队打劫?便是这些人,也不专为行劫,肯定都蒙着脸,要被我们认出是昆仑门下,可丢人了。嘿嘿,别人倒也罢了,王辽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上次去我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我这回把他捉住……”
单昆沉吟片刻,往地上一指,断然道:“挖坑!”
既有震地雷这样的炸药,挖坑的铲子自然是早备着的。几位趟子手闻声上前,三下五除二,在他指点下的地方挖出个尺半浅坑,正要歇手,不提防单昆见他们行动犹豫,早抄起一把铲子,一铲下去,那坑又深了一尺。
葛鹊占在旁劝阻道:“炸药粗制,不精密,再深下去,只怕引不发了。”
单昆不答,指着浅坑又道:“再挖下去,三丈深,两丈方圆。”
这就是个相当大的坑了。众人中除了葛鹊占不解何意,一起上来帮手。
谢孤桐尤其干得兴高采烈,不一会儿坑成,正眼巴巴地等着埋雷,不想单昆早从驼背上掣下两部千步弩来,手一扬,迅快掷在坑内:“快,统统埋了!”
这回不独谢孤桐张大嘴巴,就是其余镖客也都一起错愕。然而规矩是不便多问,何况单昆为人精细沉稳,在镖局中素有盛名,积威之下,便有几个奔过去,拿了其余八张千步弩,并两大捆弩箭,一起扔在坑内。
葛鹊占先回过味来,点头道:“是啊,这弩是祝公子的,用来射杀他同门师兄弟,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谢孤桐不免顿足:“什么麻不麻烦的!我们是在打强盗,又不是……这下只好单用炸药了,快挖坑,快挖坑!”
单昆果然又吩咐挖了个坑,还是三丈深,两丈方圆。自然也不像埋雷用的,倒也是埋雷,是让众镖客将所有制好的炸药拔去引信,扯去机关,一起埋入坑内。
这一下,便是谢孤桐再没有江湖经验,也了然了他的用意:“呀,你这是放弃抵抗!你、你、你是不是要束手待缚?”
单昆倒心平气和的,一指远处沙丘:“你去那里藏好了,不要出来。”
谢孤桐简直气得没法:“我为什么要藏!我爹让我来学江湖经验,不是让我遇事藏着!你们怕这帮浑小子,我可不怕!都闪开了,看我一个人去教训……”
单昆脸色一沉:“你嚷嚷什么?这里可不是杭州府,你大呼小叫的!这是昆仑派跟马帮争地盘,与你江南谢家狗屁相干!你愿意搅进来就搅,反正日后是陆文夫跟你爹翻脸,干我屁事!”
谢孤桐一怔,单昆愈加声色俱厉:“你听好!要不想给家里惹麻烦,不只现在要藏好,将来也永远不要跟人提起,你曾经碰见过这么一档子事!”
谢孤桐气势一沮,呆看着他,竟被话里一种明显陌生的东西给震住了。那不止是陌生的单昆,更陌生的,却是世事,完全没有她胡混了十六年的熟识,没有无尘子的绿毛狗,也没有顾二公子的金丝翡翠,当然,更没有那个混蛋王辽送过来的,来自昆仑山的那种叫作“变色龙”的奇异的高山蜥蜴……
那边单昆喝斥已毕,不再理她,自管分派人手迎敌。说是迎敌,倒先做好逃跑的准备,跟安排谢孤桐一样,叫人在远处沙丘藏好两匹带足食水的骆驼。还怕不够,又吩咐各人尽量多带。
一众镖客不是傻子,谁不清楚跟昆仑派不是对手,在沙漠中逃命的本钱岂敢大意,还没开打,每人身上先鼓鼓囊囊,妨碍挥舞兵刃。
好容易料理得差不多,这才拉起几十头骆驼,在沙地上匍匐卧倒,排成半圈,勉强组成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就是根本挥不开的短兵器。
最后是估计也难以射准的暗器。几经安排,沙地上人畜来去,一片杂乱,自然淹没了适才挖坑的痕迹。
再抬头,南方沙漠中的来客越驰越近,果如谢孤桐所说,人人蒙面,自眼睛以下,都勒着块黑三角巾。只是沙地柔软难以疾行,来者看着切近,迎面驰到总还要些时候。
葛鹊占等得无聊,一回头,见谢孤桐还呆在原地不走,安慰道:“不要紧的。既然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们胡闹,大家也就胡乱应付应付罢了,左右这镖将来可以跟他们师长要。”
“昆仑弟子?”单昆一声冷笑,“那也要我们指证得出来。这些人蒙着脸,自然不会使用本门武功,当然昆仑重剑也没带来,暗青子也不会是昆仑刺。以我们的身手,又逼不出他们的真功夫,哼!”
谢孤桐再献一策:“如果能够趁乱,扯下他们的蒙面……”
“这是逼着人家杀人灭口了,” 葛鹊占摇摇头,“行不通的。”
谢孤桐还待要说,却见单昆见敌人逼近,缓缓从背后掣出双钩,横眉睨她一眼。这意思倒是容易明白,不免解释一番:“我不忙着藏,反正我的轻功……”
“反正你的轻功,也足够暴露你谢家的底细了。”
谢孤桐词穷,然而到底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撒手而去。一眼瞥见沙地上还有处理炸药时零星散落的黄土硝石,情急智生,一把抓起来,便往脸上抹。黄沙粗砺,蹭得满脸生疼,也顾不得了,三两下抹成个谁也不认识的大花脸,又黑又黄,昂头道:“大不了我不使轻功,等你打败了,再跟着你逃,就不信连滚带爬,也跑不过你们!”
说话间第一拨蒙面人已到,十几匹马飞沙走石,呼啸而来。单昆不再跟她啰唆,就势跳出驼群,抱拳道:“在下洛阳虎翼镖局单昆,押送马帮……”一句话没完,半空中银光一闪,早有人飞身而下,长剑在空中出鞘,分心直刺。他只得亮起双钩架住,霎时间跟来人打作一团。驼圈内众人见势不妙,短兵刃此时派不上用场,后面一圈暗器防线责无旁贷,疏疏密密向外打出一阵暗青子来。
来人果然不似寻常盗匪,叮叮声响中,那些暗器无论疏密,都被他们马上抽出长剑,纷纷拨落,一边挟势冲锋,一鼓作气跳入驼圈。驼圈内葛鹊占一挥手,众镖客使短兵刃的也罢,擅暗器的也好,不管身上干粮食水带得多么累赘,也都一起朝上奋勇迎击。顷刻间乒乒乓乓,双方打得个不亦乐乎。
谢孤桐身处乱军阵中,眼睛里却怎么也只有个单昆。从两片驼峰上望出去,单昆的功夫虽则勉强,好在跟他放对的昆仑弟子一不用本门兵器,二不用本门内力,三不用本门招数,手段也打了不小的折扣,这才好不容易支持得住,也就难免捉襟而见肘,只看得谢孤桐恨不能代他使一把劲,正紧张急切,突然眼前一亮,看见那蒙面人额头上的一小块伤疤——
原来,这就是那个最可厌的王辽。想这家伙前年来她家做客,在掌门陆文夫跟前装出一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仁义相,一转背可全不是那么回事,欺负她年幼,居然跟她说些十分费解莫名其妙的言语,被她当机立断就地取材,从盆景里拔起一座径尺来长的假山,一举砸在他头上……
嗖!
一柄长剑破空刺到。谢孤桐这才将眼睛从王辽的伤疤里拔出来,要待迎敌,天蚕练自不能用,空手入白刃也容易暴露家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倒是那人颇有名门弟子的风范,见她干脆吓傻了,倒转剑柄,在她额头上一磕。谢孤桐眼冒金星,心中痛骂昆仑派一千零一遍,向前壮烈倒下。
这一倒下,才发现思虑欠周,倒得根本不是地方。尽管脸还是不屈不挠地朝单昆那边侧着,那禁得正前方一个浑厚高耸的骆驼背,一下子把视线给挡得结结实实。
没奈何,只得坚持着不晕过去,两手抓地,顽强地向前爬行。这一来,倒把磕她一下的昆仑弟子给弄糊涂了,愣一愣神,见她挣扎得痛苦,未免大不忍心,向前又补一脚。
这下子饶是谢孤桐早有准备,被这脚踢中腰眼,还是险些闭过气去。对昆仑派的诅咒不免升级为一万零一千零一遍。然而骂归骂,气归气,最可恨的是,任是受了这许多辛苦,多挨这一脚,还是没能爬到两头骆驼首尾相接的缝隙处。
也就没能从缝隙中,看到单昆的最新战况。而驼圈内的战局这时已经见出分晓,那迎面向谢孤桐刺来的长剑,便说明对方第二拨人马又到,众镖客哪还能支持得住,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个虚晃几招,丢下一地的骆驼货物,三三两两撒丫子飞跑。那边昆仑派见马帮的货已到手,自然犯不上跟一个三流镖局较劲,也就不追。
便只剩下单昆还在苦战。谢孤桐闭着眼,听着双钩在骆驼那一侧舞动的风声,艰难滞涩,就知道情况不妙。忽然当的一声,又是哧的一声,又再噗的一声,跟着是昆仑弟子们一片声呼,乱七八糟中嘚嘚声响,好像是一匹马踏着沙,往西边一直跑去了。后面有人跟着跑了几步,低呼道:“呀,他抢了我的马!”
“别追了,”场中有人道:“他挨了一剑,没有马怎么跑得出沙漠?”
谢孤桐心头一紧,这才知道那当的一声必是钩剑交击,哧的一声想是单昆中剑,后面那一扑,定是抢马。正牵挂不已,忽有人道:“张师兄……”
“怎么了?”
那人迟疑道:“我觉得,王师兄那一剑……”
“那一剑很大路,并不是本门招数,有什么不妥么?”
“那一剑当然是大路招数,”那人语气还是迟疑,“可是那一剑之前,王师兄震开他的双钩……”
王辽插嘴道:“我震开双钩,用的内劲当然作不了假。不过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人功夫不成,所以执意要跟我打拼内劲,我已经不能使用本门招数,再不用内劲,这架还怎么个打法?再说了,就是不用本门内劲,你以为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们么?怀疑是一回事,可要确实指证,那就又是一码事了。”
那人道:“我就是怕留下实证。总觉得前一剑刚用过本门内劲,后一剑就伤了人,只怕……”
“只怕那一剑中,难免带上本门内劲的影子?”
“希望我是多虑了。”
“那依你说,就是留下了什么,现在又该怎么办?”王辽反问道。
那人半晌不答。最后还是张辉道:“算了吧。李师弟现在才说这个话,也只是事后诸葛,那人要跑也跑远了。依我看,事情还没到这地步,剑伤也不深,不几天长好了,那就什么也证明不了。退一万步说,就是被人认出,我们的目的本来是要提请师门注意,看马帮声势如此,众位师叔伯又只知息事宁人,长此以往,如何是好?这回做下事来,不暴露则已,万一暴露,也好教他们无法退步。”
此话一出,众人才不说什么了,一时上马牵驼,渐行渐远。剩下谢孤桐独卧黄沙,心急如火,好容易挨到众人去尽,才从沙上一跃而起,顺着单昆马迹,风驰电掣,追踪而去。
好在其时漠上无风,蹄痕宛然尚在,间有一小块黄沙被鲜血染红,一路追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隐隐望见迎面一座大沙丘边上,有人探头探脑。
却是毛十八跟王六两个在把风,远远见她跑来,齐声叫道:“好了好了,这不是谢三回来了?”话音未落,早被谢孤桐掠将过去,一步蹿至沙丘背后。
沙丘背后,便是适才逃散的虎翼镖局一行,闻声一起凑拢过来,乍见谢孤桐,一句问候未曾说得,轰然一声都笑了。
谢孤桐却只是慌着眼睛找单昆,总算穿越两层人缝,发现这人半倚半坐靠着骆驼,果然是受了伤,旧衣服浸着血,潮腻腻地丢在地上,这才赏脸用了她在陕州买的新衣裳,茄花白那件,见她看过来,也笑道:“咦,怎么变独角兽了?”
这声音……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有人笑道,“被人一下用剑柄磕上,可疼不疼?”
单昆也笑:“让你走么,偏不,非得挨这一下才高兴?”
谢孤桐往额上一摸,被剑柄磕中的地方起了鼓囊囊一个大包,可不像是独角兽的一只角!
要待笑吧,却有一肚皮的愤懑都撞上来。算来平生快意,几曾受过这种挫折?便是先前栽在单昆手里,好歹那也是打过一场的,哪里比得这一次之窝窝囊囊、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稀里糊涂?
“用了你的冰莹霜,”葛鹊占递个亮晃晃的小银海棠盒子过来,“果然比镖局子的金疮药好,已经止血了,就是有些冒昧,好在姑娘也不会见怪。”
谢孤桐茫然接过来,糊糊涂涂掀开盒盖,只见满盒子冰霜也似透明软膏给抠去一半,剩下的膏体上还鲜明地留着两处挖抠的指头印子,满腔委屈,忽就找准了地方要往外冲,啪地一声合上盖子,便往葛鹊占怀里一丢,冷笑道:“我自然不会见怪。要怪的话,也只怪这膏药怎么就带得这么少?早知道是这样走镖,就该带一整箱来,三十四号人马,大家人手一盒……”一气说到这里,已经微带哽咽,努力按捺,到底还是抑不住悲从中来,咬牙道,“让人家……随砍了……随抹……”泣不成声。
三十四号人马,顿时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葛鹊占跟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室友,比众人更觉相熟,小心道:“谢……姑娘,谢姑娘……”见谢孤桐只顾哭泣,上前一步,轻轻扯她衣袖。谢孤桐挥手打开,一边哭,一边拔步便走,一直奔到一个偏僻沙丘背后,这才足下一软,跌坐在沙地上,放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总是这段时间来的种种失意,以及如今这样不明不白栽在王辽这小子手上的窝囊劲,都被倾泻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渐渐收声,用袖子擦擦眼泪,坐直了,忽觉有一道影子射在身上,抬头看,是单昆不知什么时候踅过来,靴尖碾着黄沙,立在不远处沉思,听她没了声音,侧过头来。
“跟我走镖,是没趣得很吧。”
谢孤桐本待不理,再一听这声音,一骨碌从地上又撑起来:“怎么这样没气力?这不是外伤!”死死盯他看了半晌,忽然一切都明白过来,“你,拿到了他们的实证!原来不是什么剑伤,是那小子先前一击,就已震伤你了!你故意再挨一剑,才去抢马,是怕空身子逃走,被他们看出内伤,你……”
单昆甚是惊奇,上下打量她一会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孩子家,呀,这可完了!依你这种聪明头,日后要拿来对付我……”
谢孤桐只觉得气苦难当:“为什么不打?为什么不跟他们打?我们有炸药,还有千步弩……”
单昆散披着衫子,失血的脸色被茄花白一衬,苍白而灰败,口气却很温和:“打?打有什么好,要死人的。”
谢孤桐咬牙道:“我只恨不得他们全都死了!”
“听这口气,”单昆不由微笑,“倒好像你杀人如麻似的。我猜,就是玄女观那当儿,陈大头惹了你,我就是不插手,你也未必一刀下去,就宰了他吧?”
“那怎么能比?我跟他又没有深仇大……”正说着,蓦地撞见单昆眼神,就明白跟昆仑派说到底,似乎也没什么大恨深仇,闭了嘴,又不甘心就此截住,悻悻道,“死人不好,那就你自己的命不值钱,非要这样子行险侥幸?不就是一票货么?丢就丢了……”
单昆认真点头:“是应该好好保全,要不姑娘的这个场子,可怎么找得回来。”
谢孤桐涨红脸:“你、你以为我真就不想再找回这个场子了么?”话刚出口,就觉得愈描愈黑,慌忙补充,“我其实,其实我早找回一次了,嘿嘿,早就骗过你一次了,你还蒙在鼓里吧!”
“嗯?”
“嘿嘿,”谢孤桐胡乱奸笑两声,“想当日,你若坚持成亲,我还真能拖你走这一趟?可惜这样聪明人,到底还是被我蒙了,以为人家多么无恶不作呢,嘿嘿,其实我也没干什么呀,只不过冲你冷笑一冷笑,做个鬼脸,你就吓得……”
单昆一时默然。
谢孤桐也觉得不妙,奸诈的语气急忙缓和:“呃,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真是的,我骗你做什么!你说,我骗你做什么?”语无伦次中,越觉得单昆的脸色不好琢磨,连连吸几口气,却只是镇静不下来,“单……大哥,我不是要骗你的,呃,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不敢再看单昆的脸色,终于一咬牙:“只是因为我不想你那么快就成亲,而且还是娶一个,你从来都没见过的……”这种因果说出口,才发现前后根本没有联系,完全就是狗拿耗子,忙迫中一瞥单昆,那人眼中已经透出几分迷惑,这一慌,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心扑扑地要从嘴巴里跳出来,蓦地道:“单大哥,我喜欢你!”
这真正的因果又太突兀,甫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单昆一呆,谢孤桐也不心跳了,而且干脆就一跳也不跳了,余下的话便不受控制地滔滔泻出:“说就说吧!反正我是早就喜欢你了。那天在春秋栈,你点了我穴道,可是先前挨我一掌,劲力不足,立刻我就醒了,正听见你说:这姑娘骄纵过甚,难免刚而易摧,可不能那样子折辱……”
看看单昆毫无反应,心又开始慌跳:“从那时起,我就忽然……忽然就不再想跟你作对了。自我母亲去世以后,家里人就一直惯我,别的人要么奉承我,要么就怕我,从来就没人会像你这样,明明知道我的毛病,还这样体贴,为我着想……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忽然管不住自己了……后来,后来等我慌张张赶到洛阳,你刚刚好就要成亲……你说,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你说,你说……”质问半天,终于还是心虚气沮,颓然道,“这下你是恨死我了,被我活活扯来,结果又遇见这破事,要是早知道……”
要是早知道,或者当时就放过了他?恐怕也不见得。正说不下去,那边单昆呆了半天,终于有了动作,眼珠子好像木头做的,格格不入地在眼眶里滚了两滚,慢慢转过身子,一步步踏着黄沙,沿着来时足印,绕过沙丘而去。
这……却又是什么意思呢,在她这样的表白过后?谢孤桐愣了半晌,一时间真正是愧悔交迸。本来不经事么,还以为自己多少也算个角色,没想就不济到这程度!
好好一段衷肠吐露的柔情佳话,就给糟蹋成这个样子!时机没个时机,气氛没个气氛,甚至连颜色,也都没有那个颜色,信手一摸额上,便碰到兀然突出的那只角,手指尖怎么还麻沙沙的,猛然想起,脸上那不是才抹了黄土硝石……
老天呀!她是不是应该就近挖个地洞,从此钻将进去,或者干脆就一头撞死在这沙丘之上。这样自怨自艾,毕竟没有断然了结的勇气,只得还是赖活下去,看看天色不早,一步懒似一步,往大队那边挪。
挪到半道,早有葛鹊占迎上来,仔细看她脸上并无泪痕,放了心,笑道:“好消息,明天回去!”
“回去?”
“没了货,自然只能回去。”
“哦,” 谢孤桐却还有个问题,明知道问了愚蠢,“那……他呢?”
“他?”葛鹊占愣了下,才明白这是指单昆,“他的事还多呢!丢了镖,总要给马帮一个交代,怕不还要到昆仑山,去跟人家对质,他的事还多着呢!不必管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是,既已发生这样的不幸事件,也就只好被人家扫地出门。好在谢孤桐勇气既不足,脸皮便相应变厚,一时旁若无人走入人堆,大摇大摆从单昆身侧拿了自己的干粮包袱,一股劲埋头,猛吃猛喝。吃完了,找个僻静地方,倒头便睡。
自然也睡不着。等人声静下去,月亮爬上来,忽然就有一滴眼泪没头脑地要往外冒,伸指潇洒弹去,后面跟着又来一滴。一滴,一滴,迅快又是一滴,那样哗哗哗直涌出来,再也弹之不去,挥之不尽。那就干脆不去管它了,睁着泪莹莹的眼睛去看夜空,听远处有镖客起夜,细碎的声响。
遥远的声音响了一阵,恍惚中一惊,耳边沙沙声起,那起夜的镖客竟是往她这边过来了。伸手要抹去泪痕,已经不及,早一道斜斜的影子射过来,那人转过沙丘,月亮底下露出一个暗黑的剪影。谢孤桐慌忙闭眼,怦怦心跳中,听见他开了口。
“小丫头,睡着了么?”
第六章
单昆的声音温和熟稔,怎么又有苦恼,一字字吐落在静夜中,令人不能承受。谢孤桐蓦地起立,原来活了半辈子,就算这一刹最为身手伶俐,也没见怎么动作,由横而竖,倒把单昆吓一跳,笑道:“原来你还醒着。”
谢孤桐只觉喉咙口直得厉害,道:“有事么?”
“嗯,也没什么大事,”单昆也有些讪讪,“过来告诉你一声,明天大家就两下里走路,你跟老葛他们回去,走得快的话,二十天,应该能够到家……”
谢孤桐点点头:“你一个人去马帮?”
“还带两位弟兄。”
谢孤桐便不再问,又矮下身去,在包袱里东翻西找一会儿,摸出个小瓷药瓶,递过去:“冰莹霜外敷,这个内服,治内伤最好。”
单昆犹豫着没有伸手:“内伤要留作证据,不能服药。”
“拿着,”谢孤桐直着嗓子坚持道,“有备无患。”
单昆便伸手拿了。总是拿了人的手软,事情虽已交代完毕,不好马上就走,干站一会儿,半晌,咳嗽一声:“你……”
谢孤桐也道:“我……”
不期然都笑了。一直绷紧到现在的气氛,这才一下子和缓下来。单昆笑道:“你先说。”
谢孤桐声音喑哑:“我……还是下午……那些话……”
“下午,”单昆嘿嘿笑,“你那样跟我开玩笑……”
“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么?”单昆笑道,“就为了要骗倒我,这个,嘿嘿……”
谢孤桐愣了下,居然也就干脆承认:“不错,是开玩笑。就是刚才给你的药,也是玩笑,千万不能吃,剧毒。”
单昆微觉狼狈,五指攥紧“剧毒”小瓷瓶,干笑两声,只得再往下说:“那个,那要不是玩笑,又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这一回去,我马上就要成亲了……”
“跟一个没见过面的。”
单昆干咳一声:“那还不都这样么,我又不例外些。”
谢孤桐突然就激动了:“为什么都这样,你就非得这样不可?难不成人家时兴上吊,你也就跟着自杀?”
单昆却不跟她胡搅,干笑一声,转过话头:“其实,你也不了解我。”
“我怎么就不了解?”谢孤桐大不服气,“处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最仁慈、最最正直的人。”
“仁慈?正直?”
“是啊,难道你还不仁慈么?”谢孤桐骄傲地剖析道,“玄女观那天,你宁肯开罪我,也不放我出去伤人,还不够仁慈?”
单昆只有苦笑:“那个,我是怕你开门出去,万一失手,被人家冲进来,我可保不住我的镖。”
谢孤桐一怔,立刻又道:“那起码你从不讨好我,比起我身边那些阿谀之徒,这还不够正直么?”
单昆更加苦笑:“其实,我也很想讨好你的。只是大家身份地位相去太远,讨好了也不顶用不是?通常来说,我讨好我们那位杨总镖头,还是比较实惠一些……”
谢孤桐瞠目看他。单昆也看着她,终于摊一摊手:“现在误会澄清了吧?我也好安安稳稳回去睡大觉了。”
谢孤桐这回也来不及瞠目,看他转身离去,顿时回过劲来,在地上猛一顿足:“站住,站住!我才不管呢,正直也好,卑鄙也罢——你给我站住!”
单昆哪里肯听,走得愈加快了。谢孤桐一个箭步,便跳过去抓他肩头。一抓抓到厚厚的一层什么,连忙撒手,单昆已是一声闷哼。一时间失色,要待上去在那伤处抚摸抚摸,却又不敢,两只手举在半空,慌得无措,只道:“疼么?疼得很么?”
看看单昆一时护疼无话,为示歉然赔礼,连忙反背双手,闭紧眼皮,整个身子都伸出来:“你要生气,随便拣哪里,打还我。”
等半天,并没什么要害处遭到打击。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来看,单昆那只手还在肩上护着。眼光再悄悄地往上移,突地心中一个大跳,竟跟一束眼神撞个正着——
他竟然也在看她!
而且显然已经看了很久。直到她睁一眼闭一眼,都看他半天了,才回过神,忙把眼睛掉开,跟着一扭身,又继续往前开步走。
谢孤桐怦怦心跳,只疑惑上天毕竟是已将那一份大礼放入手心,直直看去,果然,那背影虽则渐行渐远,怎么也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终于连一步也再挪不动,忽地转身,又走回来,这下子倒是虎虎生风走得飞快,走到近前,便一反常态地盯死了她的脸看。
蓦地里被搂得一仰,便撞上一束极其复杂的目光,炙热而苦恼,有如他刚于静夜中出现,那样的语调温和而伤愁刻骨,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眸子深处纠结得难分难解,令人心悸。
“难道这辈子注定,”单昆低声叹息,“是要毁在你手上了……”
叹息声中阴影低压,圆满的甜蜜自天而降。或许就是那传说中的瑶池宴上,神仙们飞觞醉月的玉液琼浆?所以才能有这样的滚烫与甘甜。是这样的琼浆玉液啊,打翻了碧草金莲瑶池宴,从天空上瓢泼如雨,倾泻下来……
一片静寂中,忽有一声轻响,是单昆搂住她后腰的手指逐渐松软,被摁在掌心的药瓶漏出掌握,跌落在沙地上。
啪。
那个精致的小东西便醉卧黄沙,安静地等待着若干年月的天昏地暗之后,有两根纤长的手指将它们重新拾掇起来。
“我不在,这个你还是带着,”谢孤桐晕陶陶的步伐不稳,一边弯腰拾物,一边还要拉住单昆的手,“其实,根本也可以不去马帮……”
单昆不由苦笑:“因为你赔得起?”
“那么,”谢孤桐转口道,“我明天跟你一道走。”
“更不行了。”
“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这件事跟你无关,你不必掺进来露出谢家的身份;还有呢,”单昆看着她,又是一脸的轻怜密爱,“要是跟你在一起,我还能指望办什么事呢?本来下午就该把千步弩挖出来的,偏偏被你这一搅,脑子里面一塌胡涂,老葛问着我,都答应不上来。你还是老实家去……”
“那……今生今世,你要记得我俩的约定,”谢孤桐忽然有些抖颤,一把抓住单昆的手,“我知道你做人心软,会不会回来以后,见了……她,又硬不下心肠,舍不得跟她悔婚……”
单昆在她手上轻轻一拍:“傻子。”
“不,”谢孤桐只是用力掐紧他的手,“单大哥,天……天知道我其实是这样的矜持啊。大家一向怕我,以为我怎么怎么,可哪里知道我又只是佯狂,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一腔子怨愤,到底又能够去怨谁?怨天天也不理,也只能在这人世上胡乱发泄……这次跟你一路北来,你只是提防着我,可知道……可知道我为这样做,又花了多少力气么?我从来也没跟任何一个男子这样接触过,我的家教虽然不严……我自己知道,我是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从今后……也再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勇气了,再不会有了,单大哥,要是以后……”
单昆一阵动容,紧紧将她收入怀中:“不必担心。你单大哥说话算话,总之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什么死不死的?”谢孤桐嗔道,“难道跟我在一起,一定就会害死你?”
“就是死了,也是我心甘情愿。”
最后一句话咬牙吐出,单昆忽一低头,再次向她唇上重重压下,带来又一场没有餍足的疯狂吮吸。那样浓醉甘美的缠绵中,天地间的一切都已飘然远引,没有星,没有月,没有沙漠,也没有数十丈外,沙漠上一堆疲惫酣眠的万里行客。
只是再缠绵、再缠绵,也终是要星流而云散。等到天明上路,两人各怀忧喜,谢孤桐只是避人独处,单昆却是精神抖擞,虽然一夜没睡,只在黎明前闭了半个时辰的眼睛,天明后一跃起身,指挥起两路人马分头出发,那种趾高气扬、手挥目送的态度,不觉感染得两名一同西去的镖客士气大振,似乎整个镖局的命运都落在自己挺拔的双肩,两个人四条腿,一阵风拉着骆驼当先走远。
谢孤桐也便随着队伍起行,低头走过单昆身边,只见他独立黄沙,双唇紧抿,只是神态复杂地看她,忽然马鞭子一招:“谢三,你过来,我有话说。”
真要说时,其实也没有话。只有马鞭子握在手中弯来弯去,弯来弯去,弯弯绕了半天,脸上表情仿佛百炼钢,渐化绕指柔,紧抿着的嘴唇渐渐松弛。谢孤桐亦说不出什么,似乎万语千言,没一句配得上如此珍重的离别。只好便这么四目相看。终于单昆一挥马鞭:“去吧……”
谢孤桐恋恋不舍,才返身走出两步,忽又听道:“回来!”
再回头,总算这次单昆想到了合适的临别赠言,微微皱起眉头,严肃地盯着她看:“你这次回去……”
“不准与老葛再开一间房!”
谢孤桐一怔,等明白过来,噗!一个没忍住,险些就要笑出来,再一看单昆的眉头皱得愈深,只得勉强咬住唇,忍得肚子都疼了,肩膀还是止不住格格地上下直抖:“知……知道了,还……还有什么?”
单昆大是恼火,狠狠瞪她半晌,终于又挥挥马鞭:“滚吧滚吧,眼不见心不烦,快给我滚得远远的吧!”
谢孤桐应声而“滚”,一溜烟飞走。一边走,一边还是忍笑不住,好容易追上前面一行,那边葛鹊占一直在揣摩单昆单独跟她说些什么,见她过来了,低声问:“是跟你说千步弩的事么?”
“啊?”想想这反应不对,慌忙又道,“嗯!”
“这倒是个问题,”葛鹊占道:“千步弩是你借的,如今还不回去,似乎也不方便再还回去。昨天我问老单要不要再挖出来,他也没说什么,估计是觉得一来一去动静大了,会给祝公子惹麻烦。唉,这次的事情,昆仑派跟马帮不说,甚或不相干的像你们江南谢家、西北祝家都牵进来,也不知将来怎么个善了。人多嘴杂,恐怕瞒是瞒不过去的……”
谢孤桐胡乱听着,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钻出昨夜里单昆的话来:要是跟你在一起,我还能指望办什么事情呢?本来下午就该把千步弩挖出来的,偏偏被你这一搅,脑子里面一塌糊涂,老葛问着我,都答应不上来——
忽然就不再觉得那么好笑,蓦地里扭身回望,只见沙浪起伏的无垠大漠上,单昆骑着马,孤单单地,已经走出好一程,茄花白的身影被近处沙丘遮去一半,只剩半个肩头与一顶乌帽,随着马步的上下颠动,起起伏伏,起起伏伏,朝着地平线的方向,渐渐地,去远。
因为还不出千步弩,这次回程,索性就不到祝家去作什么交代,一行人在玉关内取了马匹车辆,一路前趋,直过西安,径归洛阳。七七八八一堆事,都在杨北凡那里交卸了,然后,免不了有一顿压惊酒吃。
便是这顿酒吃得蹊跷。吃之前还没什么,到半酣,谢孤桐便觉出不对来,另几桌的镖师无端端好一阵子叽叽咕咕交头接耳的,等叽咕完了,她照规矩过去敬酒,那些眼睛跟她半空中相遇,不是若无其事垂下眼皮,就是好不尴尬地冲她一笑。
便是同桌的葛鹊占,敬酒回来眼色也不对了,闪烁得厉害,听说她当天就要启程,勉强挽留道:“不呆几天玩玩?这么快就回家了么?”
谢孤桐心里疑惑,趁空告个方便,在拐角处瞅准刚刚入厕出来的毛十八:“喂,局子里出了什么事,都瞒着我?”
毛十八自然不肯承认:“哪有什么事?你多心!”
谢孤桐便是旋风一腿,踢到他胸前半寸,悬空停住:“没事你就看着我那样怪笑?说!到底什么事?”
毛十八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老实招认:“其实也没什么,是他们都以为跟你有关系,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根本是十万八千里嘛!”毛十八先定下调子,这才进入正题,“就是单大哥的婚事有了麻烦。这次不是秦大哥的孩子病了么,局子里没人,才不得已拉着单大哥走这一趟,但是柳家那边已经把喜酒贴子都撒出去了,忽然新郎官跑掉,自然怎么也不肯谅解……”
谢孤桐脸色这才一缓:“是这事?”
“还能是什么事?”毛十八道,“总镖头也就是迟了一步,没赶上拦,就看单大哥的家给他们砸得……”
“什么?”
“砸得那是一塌里个糊涂啊!”毛十八忿然道,“喝酒那会儿,你没看见老单头么?头上砸得那伤还没好透呢,有家归不得,跑镖局里来呆了——瞧瞧这都什么破事!”
“这么说,单大哥的亲事,敢情是要吹了?”
“那可指不定!”毛十八不平道,“男女亲事,难道她想吹就吹?别看她家现在闹闹哄哄地另找媒婆,我们这边是单大哥没回来,暂时是总镖头在应付着,等他回来……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事跟你都没关系,确实没有关系……”
但实在是大有关系,关系太大。自然也不便跟毛十八说的,揣摩着这门亲事前途暗淡,最好是不等单昆到家,那姑娘就另找到满意婆家嫁掉,一边想一边欣喜得发昏,干脆饭没吃就饱了,带着几杯空酒在肚,越发地晕乎晕乎,也不管路上人多,才一出洛阳,就在官道上纵马扬鞭,大声歌唱:
咱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分忧。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咱心头?
这一来不免行人侧目。正前方更有群家人簇拥着一位公子赶路,闻声纷纷回过头来。甚而那公子都不能矜持,听她把好生生的一个“我”,硬给唱成大咧咧的“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骑在马上,回头看她一眼。
谢孤桐却甚敏锐,虽然忘形,还是自人丛中一眼瞥见这公子眉目俊整,可有二十四五年纪,虽则罗衣轻薄,衣缘上的刺绣仍是一丝不苟,配上一匹高大的黄马,蕴藉雅润,竟是好一派风流人物。
一时看得高兴,心里更高兴,实在抑不住那阵高兴劲儿,一不留神,居然冲他挤了挤眼。那公子一怔,缓缓扭回头去。谢孤桐得意劲儿上来,却不肯就此罢休,索性欢唱着打马上去: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
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
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马技娴熟地自人群中穿越而过,一直跑到那公子马前,依样画葫芦,回头也看他一眼,大笑着往前去了。路途中忽而出现这个插曲,细品来真犹如做得一篇好文章,看似波澜不惊处,突然文势起伏,趣味横生。
一路上得意洋洋,黄昏时候,进了偃师城。这条路春上刚跟谢天水走过,此时故地重游,却不想投奔自家田庄,免得又被那些婆婆妈妈的管家们打搅心情,便在街上找家像模样的大客栈落脚,哪知时当夏末,季节更替时候,各地行脚商走得勤快,她又不曾预订,竟已没空房了。
一篇好文章,至此便遇到第一个挫折。文章手气势一沮,要待返身出门,那掌柜的忽而又在身后唤她:“等一等,等一等!”等把她唤回来,问清楚只歇一晚,低头在账簿上仔细搜检一番,终于点头道:“差险忘了,还有个天丁号的上房,价钱上贵一点,客官要不要?”
却哪有不要的道理。算来这阵日子虽说春风得意,毕竟跟镖客们穷了一路,如今苦尽甘来,也是时候享受享受了。
当下安顿过马匹,大摇大摆进得房去,见那房间虽不曾雕梁画栋、山节藻栉,比之镖客们呆的那些子窝窠,连个关风的茶杯都不曾有,毕竟不能同日而语。因此第一件事,便要好生褪去这几个月来的滚滚征尘。
才在温热的净水里泡得舒服,不幸那文章家之定论,文似看山不喜平,平平淡淡又如何做得出精妙文字,居然那事情还没有完,但听门上一片声,啪啪啪地就响将起来。
“什么事?”
懒懒问一声,那门上不曾听见,拍得愈紧。谢孤桐有些恼火,在澡盆里大喝一声:“什么事?”
“是有些事,”门外这回才听见了,诚惶诚恐道,“请客官赶紧些,出来吧。”
这等急切,难道是客栈走了水?但周围又没有人声沸腾的气象。正在思想,外面那人又催:“客官请赶紧……”她终于忍不住大怒了:“到底是什么事,就不能等我洗完!”
门外屏息片刻,随即又有了声音,很小心下气地解释道:“是这样,客官,小的们弄错了,这房间……不是您的……”
“什么?”
“是这样,”门外的声音恨不能从毛孔中给她挤出笑来,“这房间……是几天前……那时候,就已经被人预订下来,是小的们一时疏忽……”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房间一时有,一时又没有,看来早是被人订下,空了这几天,人却不曾到。店家便想趁此机会博个侥幸,做两笔生意,哪想到……
门外听她半晌没了声音,又催促道:“客官……”
谢孤桐只是一声冷笑:“是你们弄错了,与我何干?”
小二顿时没了声气。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先前订房的人到了,便听一个人粗声冷笑:“听这口气,他是不让?”谢孤桐冷笑不理,自顾哗啦啦往身上泼水。没泼得两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既如此,莫怪我们破门而入了。”
这才吃一惊,听那声音咚咚咚地直往门边过来,慌忙跳出澡盆,胡乱抹两下身子,就穿衣裳。还好夏天衣单,虽然心慌意乱,三两下总算也穿了个八九不离十,赶紧握着一头湿发,趿着鞋直扑门边,那门已梆地挨了一拳头。在门内镇定一下,猛地拉开门闩,那捶门的恶客看打扮是个家人,一个不提防,倒被她吓一跳,拳头一顿,往后退开一步。
谢孤桐走出来,便看见院子里三三两两,还散着几个一样打扮的人。他们的主人则站在院心,背着身子看青石花坛里已经开败了的一株月季,听见开门的声音,慢吞吞回过头来。这就不由得她不倒抽一口凉气,难道那文章九曲回环,就至于如此这般荡气回肠,居然又做回来了?仔细再看一眼,那口冷气抽得还是不错的,那主人罗衣精绣,明明就是——
洛阳道上,被她小小地调戏了一番的那位公子。
第七章
那公子也觉诧异。抓紧机会上下打量她一阵,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折扇轻摇,见得风度翩然:“原来是你?”
是我又怎么样!但谢孤桐此际衣冠不整,湿淋淋的头发正在手上滴水,另一只手由于怀疑衣裳毕竟没有十分齐楚,很不自信地揪紧领口,更不提脚上还光溜溜的,连鞋子也没穿正,这般模样,也就只好屈居下风,悻悻应一声:“是你!”
“既是故人,房子不必腾了,” 那公子悠然挥扇,“你住哪里,东间?那我就西边……”
谢孤桐自然也不领情,一言未发,握着头发返身回去。那公子的家人随之忙碌起来,乱哄哄抬进几大件华丽耀眼的随身箱笼,一看就是附庸风雅的恶俗之士,再不提行李中居然还有一具伪名士派头的七弦琴,装在墨绿缎弹花的琴囊里,被一个书童小心翼翼地捧进来。
这边忙乱不提。那边谢孤桐等收拾清楚了,一口恶气,自然要出。有道是一报还一报,这家伙才刚打量得她那等狼狈,若不揭竿而起恢复河山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又怎见得她杭州府霸王三的手段!只是若想同样狼狈他一番,这夏末虽则暑热蒸人,行旅之中风尘仆仆,这家伙沐浴是定要沐浴,却又能找着什么理由,半途之中,也逼得他衣冠不整地跳将出来?只除非天降陨石,一道亮光电闪,伴随风声呼啸,一举洞穿屋顶,顺带破其澡盆……
老天爷当然不用指靠。要想机占必胜,也就只有另筹奇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没有貂蝉伴在身边,一个臭皮匠,未免顶不上诸葛亮,口中一时念念有词,沐浴,沐浴,沐浴,忽然灵光一闪,方才沐浴时,店家那样急急拍门,她第一个念头……
失火?呵,火,火……
没来由一丝柔情萦绕,想起自己果然是失过一次火的。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通红通红的火苗,在她背后蓬地一下就蹿起来,惊得她一时无措,朝火头乱劈出一掌,火扑地就更大了,然后是单昆冲进来,那样凶神恶煞地,就是劈面一掌……
啊,单、昆。
甜丝丝地念着这个名字,天渐渐地黑下来。店家进来送了火,一豆火苗跳跃在灯盏上,那光芒,竟也是甜美的,寄托着她收复河山的殷殷厚望。忽然间就又想笑,也不知单昆得知她的天才计划,会怎么想——根本不用去想了,要是他知道尽管临行前那样子谆谆教导,到现在,她还是跟一个男子混居一室……
这样七想八想,晚饭过后盏茶工夫,西间那公子准备洗澡了。隔着一个客厅,听得那边好一阵子忙乱,放盆,打水,拿衣服,最后房门一声吱呀,终于万籁俱寂。正冰泉冷涩弦凝绝,此时无声胜有声,忽而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片静寂中,泼喇喇响起一派水声。
谢孤桐侧耳听着,估计是火候了,未免强忍着心头好笑,执着灯盏子向外走。瞧模样,是要到客厅找什么东西,不想灯光昏暗,一个不小心,在门槛上一绊,哎呀一声,向前栽倒。
那执在手中的灯盏子,自然也就不能幸免,呼地一下,随势摔出。正好撞在西间门上,顿时灯油泼洒,被火星燎上去,如十数条火箭奔腾,刷地四面射开。谢孤桐连滚带爬,从地上蹿起来,对着一片火光熊熊,就按原计划大叫起来:“不好啦,走水啦!失火啦,失火啦!”
可那火势,却又分明不像她的原计划。原计划是燎着门纱,就像上次失火燎着窗纱,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逼出那公子就成。
不想百密一疏,却忘了这次的行动与前不同,虽然火源都不大,却多了满满一盏子灯油。这灯油一烧起来,何况还溅得到处都是!情况就十分地……
喊了两声,看看火舌乱窜,来得果然是快,却毫无去得也快的征兆,烈烈汹汹,刮刮杂杂,一腾数尺,中间最大一股且又舔着了屋顶的竹编承尘,呼啦啦一路烧去,心知不妙,慌忙奔到屋外取水。刚把吊桶打下水井,忽听背后咔嗒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却是西间的窗户猛地被人撞开,正洗澡的那公子抱着个长条东西,赤条条跳将出来。
谢孤桐眼睛一花,刚打上来的那桶水忽地又落下去。此时夜色不深,客栈中人们多在纳凉,被她先前那一叫,蜂拥而出,多少人拿着盆盆罐罐,一起冲到水井边来,见她东张西望,动作迟缓,便有性急的忍不住,在她肩上一推,搡将开去。谢孤桐踉跄两步,心里却只是记着刚才那一晃,忍不住偷眼——明知道会看见什么,到底还是止不住倒抽凉气——白得都晃眼啊,理应羞瞎所有纯洁的眼睛,却偏偏又那么美,竟是那么美……
最最奇怪的,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画面,就算不是最美的,起码也该是,最丑的了吧?周围人居然一体的视而不见,来去纷纷,从那公子身边掠过,直扑火场。那公子也毫不在乎,或者干脆就忘了自己身无寸缕,只是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东西,却是先前被书童捧进去的那张琴,东摸摸,西摸摸,生怕碰坏了哪里的样子。
这情景其实可笑,只谢孤桐却再也腾不出那个心情,也好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看了一眼,不觉又看一眼,不觉又看一眼,看来看去,终于被那公子注意到了,光屁屁挟着琴,悠然侧头,冲她一笑。直笑得她一张脸红得就跟燃烧的火头一样,手足无措中还好火灾场面十分混乱,正准备杂在人群中就此消失,眼前忽有一道白光闪过。
定睛一看,却是那公子扬起一条手臂,向她招一招手。心慌意乱中挤挤眼睛,赶忙再一看,那只手还是在向她这边招呼着。连忙转头再看四周,周围喧腾扰嚷,并没半个人对这条挥舞的手臂做出应答。
看来这目标还像是她,谢孤桐狐疑来狐疑去,终于磨磨蹭蹭向那条手臂靠拢过去。
等靠拢了,已经有那公子的书童拣了件下人衣服,飞奔而至,给他披上。
谢孤桐看着主仆俩一个穿,一个套,不免狠狠管束住低级下流无微不至的眼光,脸色还是被火照得红彤彤的,不由得问:“你叫我?”
那公子即便穿了下等衣服,其实是即便不穿衣服,也还是那么的风度潇洒,一只胳膊随意而又精细地挟着琴,向她微微一笑:“真是对不住啊,害你出这样一场事。”
谢孤桐一怔,正琢磨这话似乎哪里显得有那么些风凉。
那公子又道:“不过没关系,呆会儿他们要问起是怎么失的火,你就说,是我让你放的。”
谢孤桐更是愕然。
倒是那书童本来在给他主人系腋下衣带,忽地抬头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苦笑一笑,依旧低下头去。
“你想想呵,”那公子看谢孤桐没有头绪的样子,解释道,“如果不是我分半间房你住,会出这样的事么?所以这件事归根结底……”
谢孤桐更摸不着头脑:“可是那房子……明明是我……”
“那房子难道不是我分给你的么?”
“是的,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会失火呢?”那公子道,“如果这房子不分给你,你就不会失火,根本不会失火,肯定不会失火,绝对不会失火,永远不会失火,所以归根结底,这个错……”
两人一边说话,那火这时已烧穿两间屋顶,幸喜“发现”得早,又夏夜无风,不曾四下里蔓延。
救火人众一边打击火源,一边架起梯子,四周围浇水隔断火路,总算老天保佑,渐渐控住火头。
又奔忙许久,那火烧完身周物事,待得最后一丝火苗扑闪而灭,便只余一大股青烟自瓦砾场腾霄直上。
众人这才抹一把汗,开始检点损失。两间上房是烧干净了,紧邻的几间也面目全非。
此时间追查火源,那些在天井里乘凉的,个个看见是谢孤桐摔跤失的火,责任追过来,谢孤桐本来倒是很有担当,只让那公子似是而非的道理一说,怎么忽然就糊涂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最后还是那公子出马,干脆利落,大包大揽,一口应承。
事情这一来就简单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店家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既然谢孤桐失火有目共睹,这公子又自己招供出来,虽说天不亮去不了衙门口,几名壮汉在大院四角那么一坐,将两人圈在天井中,也算是画地为牢了。
如此一来长夜漫漫,两个坐在青石条凳上,也只能各显神通消磨时光。谢孤桐自然是努力求知,她到底这是遇上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他的处世哲学是“吃亏是福”?又或者慷慨仗义,看她衣着平常,这样不着痕迹帮她一把?嗯,很有可能,否则这般风流态度,总不至于是个没条理的疯子?这样上下求索,那公子已解开琴囊,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七弦琴来。
火场中那等宝贝,自然也是张名琴了。
谢孤桐灯光下瞅去,只见是联珠式修长古雅的琴身,垂着暗色穗子,虽然离得较远,也看出那琴年月久远,黑色的漆面光华尽敛,琴面满布常年累月琴音振动而成的流水细纹。
正看之间,铮铮,那公子盘膝而坐,已经伸指抹挑。名琴音色果然不同,那种松脆清润,连最浑厚的一弦也余音袅袅,愈收愈清,比起未央山庄最出色的藏品大小雷琴来,春花秋月,各占胜场。
只是琴虽妙品,那公子指法似乎并不甚佳。但听自然清越的弦鸣中,时常带出浓重拙劣的丝弦磨擦声,偶尔一个不注意,便听得人心如刀割。
那弹的倒还是很复杂的一支名曲,《平沙落雁》,只是前方大约正张着猎人的罗网,这群大雁就飞得困难,在天空中艰难奋翅,终于落将下去,那指法弹到深处,愈加不能忍受,一声拍煞,只拍得琴面上“吧嗒”一响。
谢孤桐打个寒噤,虽然却不过这公子揽过推功的情面,却也着实替这张名琴可惜,咳嗽一声,道:“这位公子……”
那公子指法一停,垂目半晌,好容易才从雁落平沙的安详意境中走出:“什么事?”
“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同是天涯沦落人,”那公子长叹一声,“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房子的事,到底还是我的错,我也赔得起……”
“不不,”那公子连忙道,“道理要弄清楚,这根本就不是赔得起赔不起的问题。而是,如果不是我想要节省那一半的房钱……”
两人互相推诿,牛皮越扯越多,真相也越来越觉得晦暗。挨到第二天,店家跟那公子的管家连夜商谈,总算有了处理结果。
当时也不报官,只除了拘住谢孤桐在案,随时与这管家对质,那公子一行其余人等照旧秣马驾车,用过早饭后,轻罗肥马,翩翩然而去。
只留下谢孤桐头昏脑胀。甚至连那管家也跟他的主人一样高深莫测,一再地对她强烈要求承担责任的正义主张视若无睹,没两天赔完了钱,从店家那里还给她自由。
然而,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呢?既然她已经宣称有钱赔付,则对方非慷慨仗义也明矣。难道真有所谓“吃亏是福”?那么,她没有吃亏,自然也就没有得福了,那么,这是不是才是真正的吃亏呢……
好容易晕头胀脑地回家,才能换一换思路。刚到月华园,貂蝉便贼忒兮兮地迎将上来:“得手了?”
“你家姑娘能给你丢脸么!”
“那是,这个我一向清楚的,”貂禅笑道,“只是怎么得手的?”
“那就一言难尽,”谢孤桐道,“以后再说,家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貂蝉也答得干脆,“你走时四娘就不舒服,往后一直也不见好。什么破名医!请了一串了,到现在什么病也看不出来,或者中了暑气,或者受了风邪,总得给个说法吧!她又不肯歇着,看武会事情多,到时候少不了几场大戏,又把凤鸣班召来,如今跟着家班子在一起调教,这一忙,更难得见好……”
谢孤桐听这一说,不敢多坐,只顾得喝杯热茶,三步两步,又往秋水园过去。
才转过一带镂花短墙,便听鼓点子啪啪地,打着《斗鹌鹑》的节拍,笛音中武净的大嗓儿慨然唱起,却是关汉卿《单刀会》中的唱段:
安排下打凤牢龙,准备着天罗地网。也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
这词儿听着,怎么就那么地别扭。不觉皱皱眉头,转进去,便见葡萄架下一队家伎正在排演。秋脂握着管玉笛坐在一侧,脸色黄黄的,下午正热的时候,似乎还嫌凉,肩头披了件外衣,听得她唤,转过眼来,那表情便也像是貂蝉,只是笑吟吟地直看着她。
谢孤桐这回却不好意思,抢先道:“四娘清减了!怎么身子不好?”
“这又是谁在多嘴?”秋脂起身,握着她的手进屋,仔细看她脸色,“成了?”
“可不敢给四娘丢脸。”
“怎么是给我丢脸?”秋脂不觉灿然,“你成不成,又干我什么事?”
“怎么就不干四娘的事?”谢孤桐嘿嘿低笑,“四娘珠玉在前,我们做小辈的,自然不敢……”
“就知道你要拿我说事!”秋脂忍不住也笑,伸指在她额上一戳,“这可恭喜你啊,什么时候吃你喜糖?”
谢孤桐憨然一笑,到底被她说得羞涩,脸上红红地左右看,便看见窗前琴几上一张琴蒙着琴袱,从底下拖出七根古旧的沉香色丝穗子,终于找到话题:“四娘添新琴了?这穗子看着有些眼生。”
“哦,”秋脂口气顿时一转,“你知道么,家里有客人来了。”
谢孤桐不免好奇:“是什么客人?”
“说来倒又要恭喜你了,你猜?”
“这样说又是哪路不知趣的媒婆?”
“这回可是正主儿亲自到了,”秋脂指点着那琴,“你瞧瞧,好重的一副聘礼。”
“就是这张琴?”一时好奇,掀起琴袱来看,才一看,眼睛立刻有点儿圆,“咦……”
“这张琴你认得?”
“不认得,”谢孤桐连忙否认:“琴么,看着都这样而已……”
“不认得?这张琴你会不认得?”
谢孤桐未免心虚起来:“我……奇怪!为什么这张琴,我就必须认得?”
秋脂微微一笑:“那你总也猜得到。”
谢孤桐更是心虚:“我为什么就要猜得到?”
秋脂倒有些奇怪了:“平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会子就猜不到?你不记得了?今年春上,大内才发的案子……”抓住岳山一转琴身,立刻便是琴腹上两个古朴的篆书填漆大字扑入眼来——
春雷。
第八章
“春……雷……”
谢孤桐倒抽凉气,一把捉琴在手,历经千年的古木轻飘飘不若片羽,拿在掌中细看,联珠式、黑漆琴面、细密流水断,果然就是在大院里坐牢那夜她还代为抱过不平的那张。
秋脂身子不好,说了这些子话,早有些疲累,侧身在琴墩上坐下来,支颐喟叹:“这下子麻烦大了。一点儿不错,这就是大内失窃的那张春雷。”
谢孤桐却是又惊又喜,谁成想这一路的谜题,而今可眼看着就要有解了!忙问:“这位公子,他是谁?”
秋脂嘿然道:“刚才不说过了么,这位公子,就是正主儿?”
“那正主儿又是谁?”
秋脂纳罕道:“咦,出门一趟,怎么连脑筋都不清楚了?求亲的正主儿,不就是顾二么?”
“顾二?”谢孤桐再抽凉气,“他……就是洛阳顾二?”
“你见过?”
谢孤桐连忙否认:“我是说他混世名声在外,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秋脂哼一声:“既然名不虚传,你干脆就应下这门亲事,一并招赘他好了!连刚才恭喜过的那位,加起来正好左辅右弼,一妻一妾……”
谢孤桐听这口气不对,才想起来:“四娘你倦了,先歇着吧,我再去前面看爹爹。”一步跨到庭中,看葡萄架下那些家伎铁板铜琶,正簇拥着凤鸣班的红生唱得慷慨,又想起什么,再一步跨回去:“我既然回来,从今这些麻烦事,四娘你就别管了吧,好好将养着。”也不等秋脂同意,说完了出门,朝庭中就是一挥手,“都跟我来!”
再回到月华园,身后便拖拖拉拉跟了一串。
等去前厅见过谢天水回来,凤鸣班班主已经指挥众人抬进十几箱道具戏装,在园内安置妥当。谢孤桐第一天办事,虽然像模像样摆出架势,搬张玫瑰椅在庭中督促,但刚刚看过那张春雷,未免心神激荡,思来想去,一门心思只在那位奇怪的顾二公子身上转悠。
当然也许谜题搁在顾二身上,倒好解释了,要不怎么说是“混世魔王顾癫子”呢?可是跟着又有问题,那样清爽的一个人,怎么至于理路混乱、疯癫失常?
正思想着,偏貂蝉也不是认真做事的人,看久了排演觉得乏味,便跟她咬耳朵:“你知道么?洛阳那一位,还不知道你这边已经成了,居然亲自跑过来。”
说这话是正中下怀了,谢孤桐“唔”一声:“你看见了?他人怎么样?”
貂蝉呸一声:“人怎么样你不晓得自己看?反正顶多晚宴,老爷一定要你去见面的。”
这下倒提醒谢孤桐了,想起自己这张尊容却是露过相的,似乎不能够就这样跟人家照面,忽然惊慌起来:“呀,我不想见他。”
貂蝉点头道:“对,我们三贞九烈,既然已经跟别家定过了情,不见也罢。”
谢孤桐白她一眼,也不好说之所以不能见面,实在是为的一个大姑娘家,熊熊烈火之中,被人看见盯着他的光屁屁直流口水,皱眉道:“我不想见他,怎么办?”
“装病?刚刚回家,累病了那是差不多的。”
“那人家不要来看望病人?不好!”谢孤桐咬咬嘴唇,眼珠子一转,看见刚搬来的十几箱戏装道具还有些堆在廊上,没有完全收拾清爽,计上心来,手指一勾,唤过正在那边忙碌的一个人:“过来!”
那管衣箱的忙跑过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油彩盒子在哪里?左右无事,勾个脸玩玩吧!”
貂蝉顿时拍掌:“对对对,这主意好,这主意好,就勾上脸!”
也是谢孤桐主仆闻名遐迩,那人并不觉得这样“玩玩”十分怪异,应声拿过油彩盒子,道:“不知姑娘要勾什么样子的?”
“自然什么最丑勾什么,”玩心一起,招数那就多了,“你说,什么最丑?”
“我看是钟馗,” 貂蝉思忖道,“前鸡胸,后驼背,这天底下的男人,还有丑过他的?”
那管衣箱的也在一旁附和:“对,钟进士是再丑不过的了。最好的是又丑,还又十分吉祥,鬼王么,专打那些祸害人间的小鬼。”
于是便勾了钟馗。本来还只说抹个油彩,可鸡胸驼背又画不出来,索性一整套行头都穿戴上,判官盔、髯口、胖袄、假胸、宽臀、玉带、牙笏、厚底靴,外加一件彩绣绿袍子,不要盏茶工夫,顿时扮成一穷形尽相的鬼王,等到再细细勾上蝙蝠脸,扎上盔头,晚宴时分带着化装为小鬼的一队婢女,执着鬼王仪仗轰轰烈烈应召而去,便把谢天水惊得愣怔:“这这……你们这又是在做什么?”
“现在不是我们在管戏了么?总要作出个管戏的样子来吧。”谢孤桐理直气壮,昂扬看向厅内客人,那被一把火烧得光屁股的春雷大盗如今新换了衣裳,青衫玉佩,别是一种风流,连折扇也重整了一把名家水墨的,看着她彬彬有礼地微笑:“原来三妹妹也票戏。”
谢孤桐这才想起这家伙诸多“疯癫”的行迹中,就有一条爱混戏班子的劣迹,索性粗着喉咙冒充武净的大嗓儿:“这样说,二哥哥也好这个?却不知票哪一行,最爱的哪个角儿?”
“可巧得很,”顾家二公子少康合拢折扇,微笑道,“我也喜欢武行当,前些时到京城,还特意跟李少班主也学了钟馗。”
前些时到京城,也不知是特意去学钟馗,还是特意地妙手春雷?就他那琴技,也好还去打春雷的主意,果然不可救药。一边肚子里好笑,嘴上难免还要顺着敷衍:“李少班主,你是说刚出狱就登台的那位李二先生?他不是一向不收弟子的么?”
“二先生不收弟子,”顾少康解释道,“那还不是为的梨园行风气太滥,省得人家借着他的招牌招摇,当然诚心学戏……”
“那真可谓高风亮节,”谢孤桐只是有口无心,“我却没有看过他的戏。当年他自南边红起来,就北上中原了。
平素老是听爹爹说,是好得很,偏那好处又似陶五柳的诗句,得意忘言,人竟说不出来……”
顾少康点头道:“李二先生天纵奇才,确是百年难遇。只可惜当年入京不谙世事,被那些亲贵们给连累了。亲贵们犯案,连带他一个唱堂会的戏子,竟也……牢里阴湿,硬把一条嗓子给毁了,若不然,他唱得也好。”
“要不然怎么说是昏君咧,所谓昏君……”正准备抨击时政,餐桌上杯盘碰撞中已经夹着谢天水一声咳嗽,只好顺嘴胡扯,“所谓昏君,他生来就是要破坏一切美好事物的,忠臣良将他要杀害掉,美貌姑娘他要糟蹋掉,就是李二先生嗓子好一点,他也看着不顺眼,必要毁败而后止,所以你瞧,现在嗓子不行了,人不也就出狱了么,所以说……”
顾少康莞尔而笑:“照这样说,二先生还亏是嗓子坏了,倒免了一场牢狱之灾。”
谢孤桐也觉得这番发挥着实不怎么样,嘿嘿一笑:“正是。正好二哥哥来了,可以让我开开眼界,你看这里行头齐全,你又得了二先生的真传……”
话没说完,早被谢天水拦腰喝斥:“这是什么话!二公子远来是客,你就这样跟人家胡闹?”
“那有什么关系,”顾少康倒是很不见外,“大家入了行,不都是兄弟么?”
可是明明富贵世家,怎么就叫“入了行”?没等谢天水心里嘀咕清楚,后面跟着又来一句:“当然,就你这身行头,啧啧……”
这回是谢孤桐犯了嘀咕:“怎么啦,不对?”
“当然不对!”顾少康连连摇头,伸扇一撩她衣袖:“比如这身袍子,蓝蓝绿绿的,也太没有新意了吧?”
谢孤桐新穿了戏装,一头高兴被这凉水一泼,口气就不见好了:“这个还讲究新意?那不穿蓝、绿穿什么,他是鬼啊!难不成还穿红?”
“怎么就不能穿红?”顾少康很没眼色地道,“第一,他是鬼王,不是鬼;第二,就算是鬼,难道鬼跟鬼都一模一样的,除了阴森惨气,就再没别的味道?钟进士钟进士,既然人家点过进士,盛唐风范,儒雅气质,怎么就不能穿一件红袍?”
“这个……”
“再说你这双鞋,”顾少康不只没有夸赞人家新扮相的习惯,也似乎完全不懂适可而止的道理,折扇跟着又往下指,“你就不觉得不对么?”
谢孤桐低头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被那管衣箱的拿次品糊弄,冷笑道:“这是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做的,有什么不妥?”
顾少康更加冷笑:“那你的眼光也就寻常了。你看这一身打扮,头上是判儿盔,下面又装假胸宽臀,多宽大的一个上身?配上这双鞋,就看不出些头重脚轻?哼,还江南最好的戏衣庄!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做出来的厚底鞋,难道就比别家大些!二先生的行头,是一双特制的翻头靴,你平日逛庙烧香,有没注意过前殿里那风调雨顺四天王?唯有他们穿的那种大翻头靴,着在脚下,才真正压得住上面这一身。”
“再看看你这张脸……”
那张脸黑黑的颜色,还好藏在浓墨重彩下看不见,恼羞成怒道:“脸又怎么了?”
顾少康扇端一翘,又在她额头上指点道:“这只蝙蝠不偏不倚,也太没有变化了吧?依二先生看,钟进士虽是吉祥神祇,给人间送‘福’,他自己的福分可不够多,要不然也不会赶考途中误入阴山,变化鬼形,结果殿试惊君,功名被黜,撞死于后宰门了。因此二先生勾这只蝙蝠,是斜着画,意示钟进士一生坎坷……”
“二先生二先生,”谢孤桐抢白道,“你就是这二先生的狗尾巴草!”
谢天水不免又站出来教训:“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二公子这是有真才实学,你如今管戏,不跟人家多学着点,这样胡扯!”
“我跟他……”谢孤桐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忙把最后一个不屑的“学”字和着一口口水咽将回去,努力更正为,“对对,二哥哥这么好的学问,大家是要多跟着学点,恰好这边正在排戏,不如这就一展所长,把这些李派演法,多教教我们?李二先生既不收弟子,将来李派传承,没准儿还有我们一份呢。”
谢天水又要斥责,还未开腔,顾少康已经一口应承:“家父让我过来,原是要为府上帮忙的。三妹妹但有吩咐,自然无不听从。”
谢孤桐大喜,只恐事情有变,赶忙趁热打铁:“那真多谢了!这样子,二哥哥开个条子出来,我立刻就去置备行头,办齐了大家一起排戏。哎呀,武林大会这种场面,怎么少得了跳钟馗!二哥哥,这个李派的开门红,我可全拜托你了!”
这样子前倨而后恭,在顾少康还无所谓,那边谢天水熟识宝贝丫头的作派,就知道里头有戏,当时不便动问,过后旁敲侧击,谢孤桐却哪里承认,只道:“二哥哥既然这么‘真才实学’,大家又怎能不见识见识?”
只是要见识“真才实学”,手续还比较繁杂,除了置备新行头,起码还要默一个李派钟馗的戏本子。
这当然是由“真才实学”的顾二公子亲自操刀,至于新行头,只要画出图样,也就有江南最好的戏衣庄去做,因此在别人,所谓见识,不过就是坐等,在谢孤桐,情形却又不一样了。
她还得要勾脸。勾一两天权当是玩吧,连续几天下来,从早到晚糊一脸油彩,连貂蝉这样的死党都不免揭竿而起。
尤其每晚卸下妆,对镜端详,总觉得身为四大美人之一,实在也是太对不住这一脸的如花似玉,就算是为了对未过门的新姑爷“三贞九烈”,毁容这个代价,似乎也太大了吧。
再说,该“三贞九烈”的应该是她家姑娘,至于她们这些做丫头的,迟早也要许给旁人,杂在中间又起什么哄。
最后便只剩谢孤桐孤军奋战。痛苦虽则痛苦,想到偃师客栈那“真才实学”的琴声,咬牙也要坚持下来。
坚持到最后,便是收获胜利果实的时候,真恨不能将戏台搭到杭州城的大街上去,不幸谢天水心里有数,顾二公子在他这里票戏,传出去顾家面上无法交代,便只许在月华园内行动,并且还要闭了园门,只容凤鸣班及家伎前来观摩,至于他自己,要装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自然不会来看。
既然请不动谢天水,只好退一步,至少也把秋脂拉来笑一笑吧。这个企图之前不好泄露,等大戏将启,这才特意使貂蝉去请。谁想还请不来,说是身子不爽,不耐烦出门。
谢孤桐这真是急了,也不管这次扮的是一小鬼,招招摇摇,晃着一肩绿羽毛就蹿到后山秋脂养病的新住处。
秋脂的病还是老样子,一贯操心多了,其实并没因谢孤桐分去担子而有所起色,恹恹地靠几坐着,只是望着窗外出神。见谢孤桐过来,知道是什么事,先道:“我不去,吵得慌。”
谢孤桐哪肯答应:“就是这样坐着,才闷得慌呢!跟我来,包管热闹热闹就好了。”
秋脂也很坚决:“不去,我头疼。”
“散散心,头便不疼了,”谢孤桐伸手来拉,一边招呼肩舆伺候,等两位家人抬着软轿过来,往臂弯里一瞅,顿时大吃一惊,“四娘!四娘!”
秋脂软在她胳膊上,一手按着头:“我……头疼……”
“大夫,快叫大夫!”谢孤桐慌忙又喊。
“不碍事,”秋脂微弱地阻止,“老毛病了,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
再慌慌张张把秋脂架上床,躺一会儿,果然气息匀净了些。这才放下心,只是看戏云云,哪怕是看好戏,也再说不出口了。坐半晌,看看并无大碍,等到病人渐渐入眠,也只得返身回去,一路上未免无情无绪,直到有锣鼓声入耳,才发现已走到园门了。
过了这些时候,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看这场好戏。唉,就来得及看,少了这许多妙人,那好戏的程度实在也打了不少折扣。勉强振作起来敲门,那园内却不知怎么回事,敲了半天,无人答应。
憋着一股气跳墙进去,左右不如意,恨不能见到个人就一脚踹翻,那园内除了远处的锣鼓点子,却只是静悄悄的。越往深处走,那锣鼓越闹,而人声倒越静了。
好容易走到搭戏台的那处宽敞院落,才算有机会出气,原来那人都黑压压地聚在一处,也不知戏台上到底有什么笑话,一个个看得痴痴呆呆。
三两步走到近旁,清厉的一声咳嗽,只等哪个倒霉鬼回头,便好一巴掌拍过去——居然也没人肯有这个好运气,倒是最后排紧挨着她的那个人连头也不回,低斥道:“别吵!”
这才真正诧异起来,难道这笑话真就那么好看?那琴弹得固然生涩,也不至于这么多人都变成伯牙子期……
举头也看戏台,那锣鼓点子一晌都静了,五只小鬼或挑琴书,或执灯伞,早已踩着鼓点退出下场门,台上便只剩顾少康扮的大红袍钟馗,还只得一个背影,也不见什么动作,宽臀鸡胸,华丽地弓腰曲背着。
正看得莫名其妙,突然一缕笛声吹透,钟馗“呀”的一声,举手、撕髯、大袖翩翩,和着乐声舞动起来:
趁着这月色微明——
谢孤桐眼前一晕,不自觉伸手在人肩上一扶。那钟进士的大嗓儿却只管唱下去,浓冽而不失清润的沙音中,大红袍流转一如吴道子的画风,那一种盛唐的曼妙而端严。
趁着这月色微明,
曲弯弯绕遍荒芜径,
又只见门庭冷落倍伤情——
“哎哟!”
突然耳朵底下一声尖叫,吓得人心头一跳。低头看时,却是叫她“别吵”又被她按住肩膀的那人扭过头来,看见是她,一脸怒容好不困难地转成笑色:“三姑娘呵,您这又是在练习什么高深武功?”
这才注意到看得揪心,连带着把这人的肩骨捏得咔吧作响。松了手,忙不迭又去看台上:“别吵!”
就是不吵,一场钟馗也快舞到尾声。大红袍飘飘地下场好半天,谢孤桐才回过神,要去后台一瞻角儿风采。走到扮装的那间房,从室内到走廊,早被凤鸣班的戏子跟家伎们堵得水泄不通,看见她来,亦没人做出让步的姿态,倒仿佛这个月华园从今儿起,不再是她谢三姑娘的天下了。
那滋味也说不清是怏怏,还是兴奋鼓荡,在房外站了半天,不见顾少康脱身出来,只得扭身走了。回到房间,只有貂蝉还是死党,忠心耿耿守在屋内,看见她便埋怨:“跑哪儿去了!不过请个四娘,从此不见回来!着人去找,又说走了,再去戏台,那位子又空着……”
“这样说,今儿的戏你没看?”
“看什么看!那时间还不够找你的!”
谢孤桐叹息一声,也说不出什么,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疲惫地扭头,便在桌上的八角菱花镜里,看见一张勾得滑稽的绿色鬼脸。
“你到底去哪儿了?”貂蝉边问边打来热水,“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就卸掉了吧。”
对镜仔细看看,还真是奇怪了,那张脸似乎一丝半点,再找不出什么有趣好玩的地方。或许这东西本不好玩吧,就像台上那红袍翩然,鸡胸驼背原来也尽美到毫颠。看了半天,终于一声轻喟:“卸掉吧,从此卸掉了吧。”
第九章
然而真要卸掉,总得有个面目与人相见。若是骤然换回女装,乍见之下,不免让人错愕。算来还是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的为是。
想得停当,也就只能豁将出去,再顾不得什么露相不露相,一切从零开始,重新找出那套千里走镖的衣裳,只靴子穿得破烂,被貂蝉当时提出去扔了,只得配上双七成新麂皮的,不伦不类也只好将就,第二天一早起来,径直冲向客厅,求见顾二公子。
这姿态是豁出去了,心中毕竟忐忑。等了半天,那来的居然不是顾少康本人,那个小书童名叫洛水的,姗姗被家人领来,看见是她,旧日的记忆还在,不免惊怪:“怎么是你!”
既不是正主,谢孤桐也便放松了,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
看这模样,却又不似那晚还比较安分腼腆,偶尔还知道争着赔钱。洛水顿时警惕起来:“你找我们公子做什么?”
“你们公子呢?”
“他不在。”
“不在?”谢孤桐诧异道:“他还真是闻鸡起舞!这么早就去哪里了?”
“过奖了,他昨晚根本就没有回来。”
这样说,竟是跟凤鸣班那伙人混了一个晚上?心里忽然就怪不得味,酸酸地问:“那他昨晚去哪儿了?”
洛水更加警惕:“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
“我自然是找他有事啊。”
“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那个,”谢孤桐道,“跟你说当然不一样。”
洛水便是冷笑起来:“那是,现在是不是知道我们公子容易说话了,再想找些事头,过来敲诈?”
谢孤桐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我……”欲待分辩,想起自己放了一把火的事,最好还是不让家里人知道,忙道,“这件事,我们还是出去说。”
“出去就出去!”洛水也怕呆在这里,被她碰见他家主人,仓促放下茶盏子,赶紧就往外走,“出去说出去说。”
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起都往外走。洛水仗着住了几天地头熟,先行一步,但见一阵风,几步出了大门,三弯两拐,就走进一条幽僻小径,那小径还愈走愈幽僻了,一径里直往无人迹处而去,不多一会儿,左右除了他俩的脚步声响,满山就只见秋色斑驳,枫树与乌桕树的叶子是红的,冬青常绿,更多的则是枯黄的杂树叶子,秋风中哗啦啦乱响,泠泠然从密层层的树叶缝隙中筛落点点阳光。
终于,洛水左右张望,确定周围再没有人,停下步子:“好,在这里就都行了。”
谢孤桐奇怪道:“什么就都行了?”
“说话做事都行了,”洛水很痛快地道,“你先前是要说什么,你并不是敲诈我们公子?”
谢孤桐不免替自己抱屈:“那晚的事,你自己清楚的,是我敲诈他么?”
洛水冷笑道:“那晚可能不是,再找来,就必然是了。你找我们公子做什么?”
“那要见到你家公子才能说。”
“可惜啊,你是再也见不到我家公子了。”
谢孤桐听他语气不对:“咦,你想干什么?”
“也就是让你放明白点而已,”洛水一撸袖子,作势往前逼近:“好教你知道,人生在世,不是什么馊主意都可以乱打的!”
谢孤桐直想笑:“嗯,果然人生在世,不是什么馊主意都可以乱打,看看,你背着你家主人,在这里欺负……”
话没说完,洛水已经一拳打来。谢孤桐闪身避开,忙叫:“等一下,等一下!你看我们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打赢了我,我从此再也不找你家公子,如果……”
“呸!”洛水跟着又是一脚,名家门下果然伶俐,喝道,“就你还能打赢了我?你要是打赢了我,我就去吃屎!”
“好!”
谢孤桐一声笑,身形一闪,手臂一长,掐住洛水后颈:“你输了!”
洛水左右挣不脱,道:“这个不算,是我低估了你,大家再来!”
“再来就再来!”
等到再来,还是没两招,又被一把掐住。洛水这下子十分狼狈,生怕被她提起前话,慌忙道:“好,大不了我带你去见公子!”
谢孤桐却不是省油的灯:“问题是,现在我又不想见你们公子了。”
“那……”
“不过我看,”谢孤桐环顾四周,嘿嘿一笑,“我看这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也找不到你说的那什么脏东西……”
洛水连连点头:“是找不到,这是江南谢家的园林,干净得跟皇宫一样,哪里找得到什么……”
“那就这样吧,这次给你个便宜,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洛水如蒙大赦:“什么问题?”
“真是太简单的问题了,”谢孤桐道,“说出来你都不信。就是我这个人好奇心特别强,这次跑来,也不过是想问问,那天晚上,你家公子他为什么那样帮我?”
“帮你?”洛水忍不住嗤道,“他又不是白痴,见着人就帮!”
“那……”
“那不过是在跟我家老爷过不去而已!”洛水冷笑道,“老爷越是管束他,他就越是胡来;老爷越是不给他银子花,他就越会花出多的来——天知道这一场火灾认下来,老爷又得赔出去多少钱。”
谢孤桐愕然,等再回过神来,洛水鬼精灵的,早已经不知去向。这时候再咂摸他的答话,不觉灿然,原来那谜题困扰自己多日,一旦解开,不过如此而已。一路好笑着转回月华园,凤鸣班班主已在门外等候了好一阵子。
谢孤桐第一次管事,心里又高兴,不免作出些和颜悦色的姿态,叫进来问话,一边就近察看那班主脸色,想这些戏子们天大艳福,捧角儿就捧角儿吧,居然还捧一夜,总该有些黑眼圈肿眼泡之类?
那班主的精神气却足得很。递过一张戏单子来,都是这次武会上要演的戏目,请她圈点过目。拿过来看,大都是武戏,《单刀会》《宝剑记》、《青龙阵》、《水浒记》都有几出,还有些热闹的像《钟馗》、《十五贯》、《狮吼记》,真正江南昆班本色当行的《牡丹》、《玉簪》倒没有什么。
那班主解释道:“四夫人嘱咐过,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弄剑的,玩意儿太雅致了,反而吃力不讨好。就选了这几出,当然,大主意还得姑娘您拿。”
既是秋脂这么说,倒也罢了。本待敷衍几句,看到《刀会》一折,突然想起在秋水园听到的那几句词来,指着道:“这出戏……”
班主趋前一步:“怎么了?”
谢孤桐欲言又止,自己也奇怪怎么竟这等敏感。习武人家,还怕几句不大吉利的唱词?退一步说,那词虽不吉利,其实也算当景,“也不是待客宴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历来武林大会,虽说点到为止,哪一次是没有死伤的。有道是名缰利锁,都想借此一会儿扬名天下,也就少不了几条冤魂垫底了。
这样想着不再啰唆,便要打发掉那班主,那班主却还有话说,上前道:“姑娘……”
“嗯?”
“依您看,”班主小心翼翼道,“那顾家公子的戏还成么?”
谢孤桐蓦地提起劲来:“自然成!怎么了?”
“既然成,那我们这次跳钟馗,不如索性就改李派?如果是那样,事不宜迟,大家这时候就该拜师学艺了,”班主道,“虽说李派不大讲究师第,起码的礼节还是要有。小的已经备好微薄礼品,要是姑娘现在有空……”
既然已经备好礼品,还来跟她啰唆什么!当然管事是要大度些,再说这时候也起劲,便懒得挑他话缝儿,道:“还要特地去拜师么,你们昨晚谈了一夜,还没说好?”
班主怔住:“我们……谈了……一夜?”
看来昨晚那家伙还另有活动。谢孤桐立刻转口:“他不在,我刚从那边回来。”
“不在?”班主不觉又诧异了,“我才在后山还碰见他。这一会儿就不在了?”
谢孤桐也诧异:“你在后山……这大清早,跑后山去干什么?”
班主连忙解释:“我们这一向都是在后山吊嗓子。四夫人同意的,她说她那里就是太静了,希望多少能增点人气,但又不要太吵……”
“谁问你了!”谢孤桐截口道,“我是说他,顾家公子,他跑后山去干什么了,难不成也在吊嗓子?”
“那恐怕不是吧,”班主明白是怕她,匆忙道,“我去吊嗓子,经过一棵大树底下,突然上面掉下个东西,还好没打在我头上,低头看看,原来是根笛子……”东拉西扯中,终于感觉到一束不满的目光,赶忙进入正题,“再抬头,原来,嘿嘿,就是二公子在树上……”
“在树上!”
“是,真的就是在树上,”班主诚惶诚恐,生怕自己说得不能令人信服,“这样冷天,居然就在那样高的树杈上睡着了,也不知怎么爬上去的?我们昨天喝得其实并不多,简直根本就没有喝么,要伤嗓子的!他怎么……”再看看谢孤桐半晌没吭声了,补充道,“当然现在已经下来了,我们要不要这就过去……”
谢孤桐半天才道:“明天吧。今天我还有事。”
也不知道她除了管戏,还都有些什么要职在身?
自然班主也不敢多问,当即敛手退走。便剩下她独自沉吟,没想一个谜底揭开,跟着又来一个——三更半夜的,顾少康喝醉了,爬到后山高树上去吹笛子?
一想就又想得头晕,按捺不住,再跑上前厅去求见顾少康。那左右伺候的家人对她反正也不以为怪,这回终于把正主儿给找来。等了片刻,便见顾少康娴雅地步进客厅,一眼看见她,温文有礼地微笑道:“是你来了。”
看样子洛水已经告诉过了。谢孤桐便也温文有礼地回答:“是啊,我又来了。”
“我们出去说。”
待到出了庄门,还是选的洛水走过的那条路。一直走到树林深处,顾少康停下步子,转头看她微笑。直笑得谢孤桐心慌意乱,不期然中仿佛重又火光闪烁,只觉火场中一条白浪浪身影扑面而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顾少康微笑道:“东厂?”
谢孤桐一怔,不明其义。
“西厂?”
谢孤桐还是莫名其妙。
“这么说,你是锦衣卫了。”
这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不觉也绽开笑容一朵:“二公子,为什么我就一定是东厂、锦衣卫?”
顾少康却依旧淡定:“你或者不是官府,但总为那件东西而来。”
谢孤桐明知故问:“什么东西?”
顾少康微微一笑:“你在偃师,是为着什么烧我屋子来?”
这样说,他到底还是知道,那一次其实就是纵火。当然不是为了春雷,而是……这个理由却无论如何提不上桌面,谢孤桐只好又是一笑,急切间找不到说辞,忽就听得风声刺耳——
嗖!
斑驳的日影里银光一闪。谢孤桐蓦地拧身,“哧”,便是一根银针穿透胸前衣衫,曳着一点白尾子,消失在路旁笔挺的冬青树干里。这才大吃一惊,知道这误会得不好,连忙足尖一挺,往后急撤。身后是更茂密的树林,被她飞动的劲风一带,悠悠落下数片枯叶。有两片被顾少康玉笛斜指射过来的数枚银针扎中,突然横飞,被虫蛀过的叶片黑黑黄黄,又漏风,乍一看像是什么怪兽的两只眼睛,呼啸着逼人而来。
谢孤桐不及辩解,左脚踹出,在树干上猛一借力,向右飞转。两人这边打斗,在树林中带起旋风,深秋天气,枯叶如雨,有些飘然下落,有些劲舞上扬,更有些被暗器扎中,纷纷横飞如怪兽之睛,倒仿佛十殿阎君大开地狱,放一笼妖异出世奔腾。一时也分不清何为暗器,何为枯叶,何为突出地狱的噬人异兽。
谢孤桐周旋片刻,就知处境不妙,只得勉力蹿跳,要待冲出落叶大阵,三弯两拐,将到树林边缘,耳边咝咝嗖嗖。
顾少康的攻势忽然加紧。身后暗器密密追来,犹如狂风雨横扫,前后左右,一霎时封死四周退路。
这时节闪无可闪,谢孤桐右手一挥,风雨中隐约听得一声轻“咦”,便是白光绚目,在秋阳下冷冷闪动,与暗器雨一交,霎时间风止雨息,万籁俱寂。
“天蚕练?”顾少康玉笛倒垂,半晌,讶然道,“你是谁?”
谢孤桐脸红红的,也不知是累得喘息还是情急,事到如今只得承认:“二哥哥,是我。”
顾少康不语半晌,终于开口,是一声气极了的低笑:“你这样消遣我。”
谢孤桐一急,脸上更红了:“二哥哥,我……我不知道你这样误会……你一上来,就叫我出门……”
顾少康斜目看她发急,倒又有些好笑,一根笛子悠然在掌心轻拍:“都说杭城三霸天如何蛮野,原来也是浪得虚名。”
谢孤桐这才松一口气:“当然是比二哥哥逊色多了。”
“可是,”顾少康看她一眼,忽又意味深长道,“也有名符其实的地方。”
谢孤桐脸红才收,又起一身的汗,情知他指的是偃师那晚的事,指望他点到即止,只是凭那混世魔王的性子,果然便听他道:“怎么样,你二哥哥的身材,看去还不错吧?”
谢孤桐又羞又恼,一掉头,疾奔出林,便欲绝尘而去,猛听得身后一阵大笑,羞恼中不由得一股怒气直蹿,蓦地回头,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顾少康施施然自后赶来:“果然没什么好笑。我只是觉得,这下我家那老头子可失算了。”
谢孤桐倒狐疑起来:“怎么?”
“可笑这老家伙一辈子与我作对,”顾少康笑道,“本来想找个可以克制我的媳妇,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杭城三霸天为所欲为胡作非为,名声在外,却原来,哈哈,却原来纯洁得连个男人的光腚,都没有……”
谢孤桐顿又羞怒,重新鼓劲道:“你以为,就你那,你那……”
“不过,”顾少康话音一转,忽而看着她微笑:“我喜欢。”
谢孤桐生生咬住“光腚”两个字,又狐疑地看过去。
“我喜欢,”顾少康微笑道,“这样屁事不懂,胡作非为,实在是比老头子那样屁事都懂,胡作非为,要来得好多了,实在是好得太多太多了,根本完全不一样!嘿嘿,我喜欢。”
谢孤桐说不出话来。
“这下老头子可失算了,”顾少康摇头道,“失算得很!唉,那纯洁的我喜欢的姑娘,你喜欢不喜欢?”
谢孤桐莫名其妙:“我喜欢什么?”
“你难道不喜欢老头子的这个安排?”顾少康嘻哈道,“从此以后,你二哥哥的光腚……”
谢孤桐掩耳疾走,还没穿过林边大路,肩膀一紧,就被顾少康捞个正着,生生扳将过来。一抬眼,便见那双清澈澈美目,昨天还在钟进士的故事里演绎别人的悲愁喜乐,今天已穿过盛唐风烟,穿过红袍流丽,穿过繁密幽美的锣鼓箫笛,从戏台到人生,紧紧地逼视过来。
“有……人……”谢孤桐在最后一丝理智中挣扎,耳边听得远处马蹄声疾,嗒嗒嗒嗒,从大路上驰将过来。
顾少康一低头,已经噙住那花瓣样的水嫩红唇:“那纯洁的……我喜欢的……姑……娘……”
马蹄声嗒嗒嗒的,敲在一场突如其来却又应时而生的亲热中,完整空灵如戏台上的鼓点,敲得这场亲热便也如他们的戏曲,缠绵优美而富于节奏,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直到那骑马的驰近,要绕过挡在路中心的这对肆无忌惮的情人,节奏才蓦地打乱了。
但听一声短嘶,那匹马被缰绳勒得掉转半个头,继续往前驰去,嗒嗒,嗒嗒,才驰了两步,忽又一声长嘶,一阵杂沓蹄声中,怎么又圈转回来,嗒嗒,嗒嗒,又一声短嘶,在他们身边不安分地踩着蹄子,转圈。
那亲热着的两个人这才勉强睁眼,看一看世界。谢孤桐腮带桃花,抬眼看去,迷离蒙眬的眼光中,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轮廓。挤一挤眼再看,那个轮廓还是再熟悉不过,那是方方正正的一张脸庞,风吹雨打的暗色皮肤上,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腮骨仿佛要突出来——
单昆弯缰盘马,在道路上来来去去,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下部 花事
第一章
一入秋季,江湖上武会的气氛,便一日浓似一日了。一晃四年,上届洛阳武会的盛况已在记忆中逐渐淡去,也是时候再来一场热闹,好让新旧各派势力重新洗牌,看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又是谁将领风骚。
每到盛时不能免俗,还在年初,江湖上已经谣诼纷传。纵观其时天下大势,少林抱残,武当守缺;中原世家承平日久,尽出些顾二谢三之流的货色;其他如昆仑峨眉丐帮等等,都在新旧交替之中,有些派别已露新锐苗头,更多的还在百年残梦之中,总体看来,消长气数未定;再数到这些百年老派之外的新势力,河北霸拳门西江神刀门声势都颇不弱,在西疆,马帮的风头依旧强劲,似乎西北霹雳一声吆喝,传到万里以外的中原上空,不减炸雷之威。
便有人说,这次武会的几大宗,拳、刀、剑,分明已有人认领了。拳者霸拳,刀者神刀,至于十八般兵器中最有帝王之姿的君子剑,当然就要数到马帮。
谁不知孔霹雳这几年悉心调教弟子,还特地从北方冰河中掘出晶铁,锻成名剑,剑名黑蛇,据说集百炼钢与绕指柔于一体,指前而可以打后,声东而足以击西。
当然稳重的说法,还是看好树大根深的各名门世家。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诚然各派都已不比建派之初的锐气,这么些年积累下来,到底枝繁叶茂,难不成就选不出一两个能给师门争气的人才?武当派的清恬不是好的么?至于昆仑派的王辽,近年活动江湖,也是掌门陆文夫的得意弟子。
说么,是全江湖都在这么热热烈烈地传说,当然武会开场,真正能够前往亲证这些说法的人,只是其中的极少数极少数而已。
大部分的江湖人,比如虎翼镖局的众镖师们,要养家糊口,尤其年底生意兴隆时候,更要走南闯北,恐怕是抽不出什么闲工夫来,前往人间天堂的繁华杭州一览盛事,一泡月余。
不过今年又例外。总镖头杨北凡可是在春上就盘算好了,如今刚搭上谢家的关系,热乎乎的一场交情,总不能让她就凉下去了吧?无论如何,这个热灶也要去烧,这个场面呢,更一定要去捧!至于人家在乎不在乎一个三流镖局的捧场,那是另一回事。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么。
唯一的问题,是送鹅毛的人临时出了状况。这一直以来,都是单昆跟谢家交道打得最多,为人处事,也最得杨北凡信任,偏偏这最要紧的一回,就出了差错。
自打上个月这家伙自大漠里回来,知道新媳妇已经泡汤,并且连半生惨淡经营的一个家都被愤怒的女家砸得精光,那时节也就不管大丈夫何患无妻的古训,也不再去想什么从哪里跌倒,就再从哪里爬起来,忽然一下子委顿下去,天天背着手站在廊门口看天上南飞的大雁,一看一个上午;又或者掇条板凳,垂着头往地上数天阴搬家的蚂蚁,一数一个下午。
想想看这毕竟也是为镖局子做出的牺牲,当初那谢三过来,确实是被他单某人洞察机先地拒绝掉了,是自己硬收下来,这才导致现在的结果。
杨北凡也就不好端出上级的架子,指责他行尸走肉尸位素餐,而是采取了另一种更为实际的拯救行动。
“抄家伙!”
镖局里多的是好事之徒,且不提还有总镖头撑腰,霎时间风起云涌群起响应,各自抄起吃饭的家什,闹哄哄啸聚而出。
眨眼间只剩下单昆孤零零地立于门廊,到底被这阵响动惊醒了,抬起头来,茫然空洞地看着这一群乌合之众斗志昂扬的背影。
“放心吧,”剩下几个看守镖局的趟子手也不甘寂寞,走过来安慰道,“单大哥,总镖头这一去一定旗开得胜!哼哼,也不看看咱们是谁,我堂堂虎翼镖局难道就是那样好欺负的么!想悔婚就悔婚,想负约就负约?没门!这一闹呀,嘿嘿,就不说别的,起码也闹得他媒婆靠边走,到最后除了嫁过来……”
当然女方一怒之下既能把单家砸光,也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单只“抄家伙”一次,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解决。不过杨北凡的长处,就在于他的行动并不是出于一怒之下的决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按部就班。这样子“抄家伙”就变成了例行公事,到了第二天,很平静地一句:“抄家伙。”一群人闹闹哄哄,嘻嘻哈哈,以维护月老红线之神圣名义又再度奋勇出发。
第三天,还是一样胜不骄败不馁的“抄家伙”。
第四天,“抄家伙”回来,杨北凡脸上便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大步走来,在数蚂蚁的单昆肩头猛拍一掌:“跟我来!”
“前面的事情是我搞定了,”走进内室,杨北凡往太师椅里深深陷稳,再紧紧瞅着单昆麻木不仁的脸庞,“不容易!这个你也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只是事情到了这地步,他砸了你的家,我们又砸了他的家,你看看,双方先期闹得这样僵,所以说,要想真正和好……”
“最后的重头戏还是在你自己!”杨北凡一声断喝,一拳在桌上捶得结实:“你明白么?”
单昆漠然看他。
“他们要摆香堂,”杨北凡缓慢而用力地吐字:“摆香堂赔罪。也就是说,你要在女方的祖宗十八代那里磕头认错,明白么?要有诚意!最后这事情成不成功,就看你自己诚意多寡了。我知道你这人多少还爱几分面子,这样服软,未免还有几分磨不过来,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跟老婆比起来,这些都是十分无谓的事!不要看现在两家打得凶,换过来说,那还不是双方对于这次婚姻的重视?你自己回去想!”
拖着脚步机械地运转回去,家里的老单头已经得了消息,喜滋滋地上来迎他:“爷,听说事情妥当了?”
单昆只不作声,步子拖到厅堂口便似脱了力,倚门框上靠着。老单头又追上道:“那样的话,还要做身好衣服。上次你回家来,我还留的有些私房钱,你全要去了,是做什么去了,还有么?”
单昆依旧不理。
“那么是没有了,”老单头哀怨道:“只能再去借。既然……爷,你也走进去歇着,站这里不挡事?”
单昆继续前行,挨到卧室床边上,一屁股坠落下去。咔嚓两声轻响过后,窗口外的蓝天缓慢地向后摇晃。不觉一拧腰起来,那床在数月之前挨了几大斧头,此时终于载不动海样深愁,啪的一声,带着一床被褥,砸落在地上。
“什么事?”
单昆一转身,几乎就是“哎呀”一声痛叫出来,原来也只这些时光,功夫竟已经生疏到这个地步,居然这么个小动作,也把腰给扭了。
老单头倒是沉稳,一边念叨:“药,金疮药。”一边寻找,未几拿来一个极精致的小银海棠盒子,打开来是半盒子晶莹剔透的软膏,却是大漠中未用尽的谢家冰莹霜。
单昆火灼似的吃了一惊:“不要这个。”
老单头却不管,扯开衣裳给他一股脑抹上。单昆要待躲闪,腰际锐痛,半步也动弹不得。却也难得这阵子疼痛直钻脑髓,脑子倒清醒了些。
“爷,你的心事我明白,”老单头收了盒子,道,“其实不关这边新媳妇的事,是不是?”
“嗯?”
“我听说那姑娘长得好看,”老单头道,“随是哪一个,跟人家走一万里那么远,朝夕相处,也难得不动情不是?”
单昆异怪地看他:“你疯了。”
“我倒是没疯,”老单头不急不忙,“有人疯了。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家世?我们又是什么样人?从来门不当户不对,没听说有什么好果子吃。你看看,这才几天,就把你给折腾成这样?”
“你真是疯了。”
老单头哼一声:“你老实告诉我,上次回来,你把我那钱都花哪去了?前脚刚刚到家,急不住地往回跑,又是到哪儿去?”
单昆忍不住愤然:“老家伙!我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还能不管么!”老单头也怒了,“好歹我把你服侍到大,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马上就摆香堂了,你的魂还在哪儿飘呢?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钱你花在什么地方,要不要我拿给你看!”
单昆不觉失色:“你乱翻我东西!”
“翻了又怎么样?”老单头脖子一梗,“男子汉大丈夫,做人一世,不动那几根花花肠子也算不得好汉,可是像你这样,也不过就这几根肠子,动得自己收不回来,干脆就要废在这世上,我老头子还真是看不上!你自己审量吧,眼看着这就要摆香堂了,你是愿意一条道走到黑呢,还是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地重新做人?”
单昆一时愕然。看着老单头指点激扬完毕,掉头摔门而去,茫然半晌,先去看自己的包袱。
果然是被老家伙动过了,新买的镶银紫檀木盒子本来小心地包在衣服里面,已经滑落出来,跟用完的冰莹霜放在一起。
忽然间只觉得一股闷气透不过来,踉跄几步,跌回垮落的那张破床。
外面社会的日子,却不像这张床自甘堕落,照旧有条不紊地步步行进着。来往沟通,谈判磋商,设计方案,敲定细节,议准吉日,铺撒请帖,终于万事俱备,连老单头也重新筹到款子赶制了新衣裳。
“爷,穿上试试看。”
单昆还是没精神,穿上新衣服也不见在气色上有什么改善。老单头却是精益求精,抱怨道:“这裁缝老这样,你看,肩膀还是没做好,跟上次一样,不成,还得再去找他。”
风风火火又把衣服剥下来走了。单昆听他走远,漫无目的地挪动脚步,在房间里游来荡去,眼神微转,不觉又瞥见了那只包袱。迟疑一晌,走过去打开,里面物品依旧,冰莹霜,紫檀盒,还有她曾经让他喝茶用的玉杯与装茶叶的锡罐,还是那么安详而精致地堆在一起。
只都是些前世的回忆了。忽然一刃锐痛自胸口凛冽杀入。她们的主人跟他已再没有瓜葛了。没有任何解释,不见半丝身影,哪怕是随便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甚至没有一封信,没有一句话,她就这样子从他的世界里平空消失。
果然是疯了。单昆诧异地笑,原来直到这时候,他还一直在等待呢,在等待那以为理当会有的解释。唉,真是疯了,又或者还兼傻子?
事情本来明摆着的,她也明明说过的,她的来意就是要跟他找回场子,既然他骗她两次,她当然也要原样奉还。一切都明明说过的!
然而……竟是这样的骗法么?竟是这样残忍的骗法么?
紫檀盒子的银边紧紧地硌着手。果然他不但傻,而且如此这般不自量力地疯,花尽身边所有的钱,不过只能给她这么个极其微小普通的信物。
一使劲,信物盒子开了。里面倒也是个微小普通的瓷药瓶,却又不普通。是她把这个小瓶子交在他手里的,并且说,冰莹霜外敷,这个内服。
一切都过去了。
院门吱呀作响,应该是老单头又回来了。单昆深吸一口气,信手一挥,“嗖”地一声,小瓷瓶落入窗外扫成一堆的枯叶里。老单头已经破门而入:“再试试。”
单昆欣然重试,这回是正合适了。连老单头都很惊喜:“正好!这样穿起来,明天可精神了。没问题,让我们重新开始!”
然而让老单头没有料到的是,到了第二天拜香堂,杨北凡的花样比他还多,硬是从哪里找了一束荆条,要单昆扎在背上,说来也是古已有之的么!可不是叫“负荆请罪”?更见得男方的诚意。当然了,虽然诚意是有了,任什么新衣裳跟荆条这玩意捆在一起,还能有什么精神可言。
倒是单昆并不在意。负荆就负荆吧,还不是一样到人家祠堂里低眉垂眼,上香磕头。虽则脸上麻木的神情尚未扫尽,不过用来赔罪是正好,更见得肃穆而沉重,看在女家眼里,简直是不能不深受感动啊,更不提还有单昆那尽职尽责尽心尽情的表现。
“上香——”赞礼拉长嗓子。
负罪的男子便毕恭毕敬,躬身持香上前点燃,小心翼翼地插在一块远古神位前的香炉里。
“磕头——”
便是“砰”的一声又实又沉,绝对没有半丝半毫地偷工减料。
“上香——”
还是毕恭毕敬,又去第二块神位前上香。
“磕头——”
又是“砰”的一声,实沉。
“上香——”
毕恭毕敬。
“磕头——”
实而又沉。
无数遍单调重复,看得被砸了这些天满心怨愤的女家都心惊肉跳。自然了,这样的悔罪如果都不接受,他们还准备想要什么样的女婿呢?真是天地良心啊。
老单头更是悔恨无极。早知如此,那盒子冰莹霜就不该那样浪费地全抹到单昆腰上,现在且看看这头上偌大的一个血包!虽然这也算是重新开始的一种姿态,然而,可是……
这天大家都折腾到筋疲力尽。单昆是皮肉受苦,其余的人心灵受伤,都需要赶紧回去舔伤口,自然,也各人有各人的独门手法。单昆先是额上的血包被老单头涂了顶普通的一种金疮药,然后将累得疲软脱力的身躯安放在重新整修的大床上,却直到夜深了,只是睡不着,扭过头去,长久凝视窗外那弯低于屋檐的弦月。
慢慢地眼光又收近来,隔着一道墙壁去观注窗下的地面。只听得窗外秋风萧然,瑟瑟地吹拂成一堆落叶——那辗转飘零的落叶里面,是不是还安然躺卧一件他昨天抛出去的东西呢?
突然一声呜咽没有抑住,这受伤的男人猛可里抽去枕头,狠狠地按在脸上,哭得双肩抖颤。
第二章
形势是这样的一派大好,以至于杨北凡断断没有想到,这单昆的家务事算难缠了吧?都已经顺顺当当地让他给解决掉了,到后来,居然还有让人头疼的事。
“什么!杭州武会你不去?”
“不去。”单昆的态度十分坚定。
“你……你为什么?”
其实呢,那原因不说杨北凡也知道。都不是为那谢丫头闯的泼天大祸!简直差一点就弄得人家虽不是家破人亡,也险些劳雁分飞,在当事人,只怕这一辈子都不见她才拍额称幸呢,这还巴巴地送上门去?然而,感情是感情,公事归公事……
杨北凡咳嗽一声,退一步先诱之以利:“这个,你看你马上就要新婚,家里面偏偏一贫如洗,百废待兴……只要这趟差事办得好,镖局能跟谢家从此紧密联系,礼尚往来,你这次的婚事,镖局就包了,另外还……”
“不去。”
这个犟脾气,那就只能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杨北凡挥拳击案,暴喝一声:“实话跟你说,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要给我挂这么个脸,你也别管人家是怎么对不起你,总之你是去恭贺人家武会办得兴隆如意的,是去给人家捧场的,不是给人添堵的!你挂这个脸给谁看!”
单昆的脸拉得更长。
杨北凡愈加严肃:“总之你这次必须把事情给我办好,交情要联络好,就算有人对不起你,你更要若无其事!你要是实在不喜欢那里,可以早点回来……其实事情也不难,你只要应付到武会开场。这里还有一趟镖,上次孔霹雳的镖没送到,这次还是你送去,他指名的要你。所以你看非常简单不是,到谢家父女那里去应个卯,第二天看一眼武会,拔步就可以回来了……”
“回来以后就好办了,”杨北凡看看他的脸色,又安抚道,“只要这趟镖平稳送掉,你的婚事也到了日程,一切有镖局子代为操办,放心!”
这样恩威兼施,也只有公事公办了。单昆只得跟葛鹊占一起,带着几个人郁闷地上路。自然,他尽管郁闷,别人可都是兴冲冲的。想这四年一届的江湖盛事,容易看一眼么!
这时节往杭州去,路途上自然多的就是好汉,走不得几日路程,就碰上上届武会的东道主顾家一行。同是洛阳人,行旅之间攀起话来,张家长李家短,说着说着,那行里就连赶马的夫役也都要替他家老爷悲哀叹气了,真是家门不幸呵,怎么竟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来!你猜怎么着,别人放火烧东西,他能硬生生凑上去帮人赔钱,真是家门不幸啊!
在单昆来看,还是那句俗话,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小有小的悲哀,大也有大的难处。也不等这样感叹完毕,杭州在望,各人打马进入未央山庄,便又大大小小各奔前程,虎翼镖局一行自然由专门待客的管家接待,顾家家主顾成章却自管登堂而入室,直接踏入谢天水见客的水天阁。
水天阁这时候还有熟客,是昆仑掌门陆文夫带着几个弟子在看茶。一见面免不了又是寒暄,顾成章暂时抛开一肚皮烦恼,哈哈笑道:“哎呀陆掌门,这回可是要蟾宫折桂了!”
陆文夫却笑得勉强:“顾先生说笑了,我们今年只是陪客。”
“谦虚,谦虚!”顾成章道,“你昆仑派都陪客了,我们那不是连边儿都……这就是你的儿郎们么?”
主位上谢天水也笑道:“果然陆掌门这次来,没带多少弟子。不过强兵良将,本来在精不在多。”
顾成章微觉诧异:“没带多少?呵,陆掌门真是超世出尘,看不上我们这些俗人之间的争执……”
陆文夫苦笑摇头,索性不再客套下去,接着适才被顾成章打断的话,向谢天水道:“上次送来的药,四夫人吃着还好么?”
顾成章也插嘴道:“自上次走后,我也时常惦记着,算来这时节总该好了?”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就是一场叹息。谢天水摇头道:“多蒙大家费心,她这个病也还罢了,好是好不了,坏也……就这么拖着吧。倒是我那宝贝丫头……”
“三丫头又怎么了?”
“谁知道呢?”谢天水叹道,“前些时还好端端的,管戏管得一身劲,怎么突然一下就病了,饭也不肯吃,现在脸上瘦了整整……”
“呀,”顾成章忽然惊悚插话,“别不是我那混小子……”
“他俩倒很投缘,”谢天水道,“唉,女儿大了,有些事也不肯跟我说……”
抱怨一番,那两位师长听着,各自心中有事,况又不是大夫,不明病情,便只能着三不着两安慰一番。正在漫谈,忽然陆文夫座下的王辽站起来,道:“师父,三师妹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陆文夫只是木然垂眼看看茶盏子,半晌道:“你跟谢庄主说去。”
谢天水自然别无二话。随口交代两句,看着王辽匆匆而去,转头向陆文夫笑道:“这真要恭喜了,怪不得江湖上王师侄的声名日甚一日。单只看这个心胸,前些年还很吃过三丫头的亏,现在倒这样子不计前嫌。唉,只指望少年朋友们多去看看她,彼此说笑说笑,或者她就好了,也说不定。”
陆文夫脸色十分勉强,看来对于座下弟子的这个评价,并不以为然,只是谢天水那话里还有后半段,又不好谦让的,只得道:“希望如此吧。”
王辽一路赶去月华园,通报进去,貂蝉打起帘子,便见两年前的那小丫头如今又长大一截,却没了从前的神气活现,蔫不拉叽地拥被靠坐在床上,看见他进来,客气一声:“王师兄好。”
“呀,三师妹,”王辽两步抢过去,便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来,“这怎么就病了呢?”
貂蝉道:“想是不小心着了凉气。”
“那也太不知道保重了,你这样金枝玉叶的身子!”王辽感叹一声,“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么?山上珍奇多得很,给我说一声,我叫他们带过来。”
貂蝉早是冷笑:“昆仑山多远啊,等你传话回去,再又带过来,姑娘早病好了。哼,虚情假意的,一点诚心都没有!”
王辽立刻赌咒发誓:“天可怜见!我若对三师妹没有诚心,真是天打雷劈都可以!我们每次远行,都带信鸽的嘛,只要说一声,放鸽子飞了,来来回回,多大的难事?再不然,三师妹,你闭上眼睛!”
谢孤桐依言闭眼,再睁开,眼睛前面便多了个东西,只有铜钱大小,青苔的颜色,在王辽指尖上蠕蠕而动。仔细一看:“哦,是钱龟。”
“喜不喜欢?”王辽道,“我在石缝里抓到的。本来有一窝,想想在山下可能养不活,就挑一只先试试,这只纯绿,是最漂亮的——你喜不喜欢?”
谢孤桐只是有气没力:“何苦呢?王师兄这次来,是有正经事的。都说马帮的黑蛇剑客是夺取剑宗的一大劲敌,你不去对付,就忙乎这些?”
“什么剑宗不剑宗,这些俗事,谁耐烦管它,”王辽说着又纳罕起来,“我记得三师妹原先不是这样的啊,什么时候……”
“哦,”谢孤桐道,“我还以为现在略有些长进呢,原来在王师兄眼里,又变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正说着,貂蝉眼尖,一眼看见个小厮在帘子那边探头探脑,喝道:“小五子,你在那儿干什么?”
那小五子便不再躲,帘子外面垂手道:“貂蝉姐姐,是云管家让我来跟姐姐回个话。”
“等着!”
王辽甚有眼色,看看这边有事,再说病人不宜多扰,便即告退。谢孤桐也不挽留,看着貂蝉送客出去,独自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没一会儿,貂蝉送客回来,又跟小五子盘缠一阵,重新进到内室,一眼看见王辽送来的小钱龟爬呀爬,就要爬到桌子边沿,信手拨回去,便是一声笑:“这姓王的小子!”
“怎么了?”
“好像跟我们有多大交情似的,你说,有那么大交情么?”
“是没有,” 谢孤桐仍然闭着眼睛,“那你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做贼心虚?”貂蝉道,“毕竟人多嘴杂,姑娘走镖的事又不特别严密,一定从哪里走了风声,他知道了,这才赶忙过来拍马屁,哼!”
谢孤桐点点头:“那也差不多。听他的口气,这次的祸还闯大了,似乎今年剑宗,他都没戏了么。”
“那是,”貂蝉道:“这样活生生的小辫子捏在马帮手里,他还剑宗呢!刚才听小五子说,昆仑派不知怎么整个都蔫掉了,从上到下不很对劲,连陆掌门那样的老成人也没精打采的,这一次来,连王辽在内,一共才带了四名弟子。不用说,一定被马帮狠狠敲过一笔了,这次不过是走走过场。加上前天传来的消息,武当清恬练功走火,那么这次的剑宗十有八九就是……”
“你这都怎么了?”谢孤桐闭眼道,“三天两头叫小五子打听这些破事,从前也不是这样三姑六婆的啊。”
貂蝉静默半晌,缓缓道:“还有,他……来了。”
虎翼镖局一行在庄内安顿好,第一件事,先是递帖子。谢天水正忙,自然顾不得见他们,然后便是去月华园请见。
似乎月华园也挺忙,刚到园门口,就撞见先前刺了单昆一剑并因此在昆仑山跟他对质的王辽从里面出来。
王辽乍一见他,蓦地驻足:“哟,是单大镖头啊。”
“王少侠。”
“少侠?”王辽不觉冷笑,“不久就要让单大镖头明白,大爷我跟‘少侠’两个字决不沾边!嘿嘿,单大镖头,你们整天就知道单捧马帮臭脚,从来不考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总是轮流转的么?”
这话就放得奇怪了。单昆与葛鹊占对视一眼,都不便多嘴。王辽也不再往深里发挥,嘿嘿冷笑,自管走了。
两人见他走远,这才递帖子进去,在客厅里坐了半晌,喝下去两杯茶,才有一个陌生丫头出来,歉然道:“对不住,我家姑娘生了病,不能梳洗出来见客。要我在这里陪陪客人,我叫丁丁。”
“生了病?”葛鹊占讶然一声,知道单昆不喜欢这丫头,见他虽从茶盏上翻起眼来,却根本没有开口动问的意思,忙道:“丁丁姑娘,不知你家姑娘生的什么病,几时生的,要紧么?”
“倒很难说,”丁丁也颇有些忧心,“已经个把月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起病前一天还劲头十足的,跟顾二爷一起管戏,怎么就突然病倒了。这么长时间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这些天了,窝在房里连门也懒得出一步,好歹也散散心啊!药自然也是不吃的——这也罢了,原本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葛鹊占惊道:“照这样说……也就严重了?”
“是呀,”丁丁道,“所以我家老爷现在对于这个武会,其实也没什么心情。你想想看,才不久好端端一个四娘病了,缠缠绵绵地到现在,如今又是姑娘,这不是怪了么!”
单昆这才开了口:“就没请到什么好医生么?”
“医生?”丁丁不屑道,“医生才会托辞呢。说是这样子的状况,大凡都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自然他们就不需要费劲了——可是你瞧我家姑娘,哪怕人人都有心病,我才不信她会有什么呢!”
“那是,”葛鹊占附和道,“三姑娘是爽朗的人。可是,也得平日里注意调理好。”
“嗯,这个是肯定的。”
聊了几句,两人不明病情,似乎除了再次嘱咐病人善自珍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又喝过一道茶,起身告辞。丁丁倒是十分客气,临别特又交代道:“姑娘嘱咐我,爷们在这里要有什么短缺不便处,尽管到园子里来要,只跟我讲就行了。”
两人谦逊别过,出得园门,脸上不觉都有一番深意。葛鹊占疑惑道:“今年武会,我怎么觉得……好像有那么点不祥似的,刚才王辽那话什么意思?三姑娘这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呢?”
单昆只是冷笑:“多亏你也信她,骗死人不偿命的。”
“啊?”
“若真是病了,不得已遣个丫头待客,怎么会不是大家熟识的无盐呢?这样行事,要么就是没有礼数,要么就是怕出破绽,你也信她!”
葛鹊占这真是给弄糊涂了:“可这……到底什么必要呢,骗我们生病?”
单昆也不多说:“回去吧。”
回到住处,这才见得并不是葛鹊占一个人颇念着谢孤桐的好处,尤其毛十八最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追着屁股问:“怎么病了呢?到底怎么样,到底怎么样?”问得单昆烦恼起来,就是一声断喝:“也就是这么几天,你少给我惹事!莫不成还要去月华园亲眼看看?大家省些事吧,好好在这儿玩几天,到后天就是武会开场,看过了走路!”
众人又是一阵抱怨。怨怪杨北凡未免也是太苛刻了些,好容易千里迢迢来看一场精彩武会,却叫大家只瞅一眼就回去上工,也太不人道了吧。当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有这样几天假期其实也就不错了。
像单昆与葛鹊占两个头目就根本不得闲空,趁着此时杭州城群英会聚群魔乱舞,分头大撒拜帖,拉关系套交情,公事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武会开场前一晚才歇下来,一头扎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明天就是十五了,这夜的月亮十分清明。到夜半月色穿窗朗照,或者也是容易勾引愁人。
单昆忽然间一觉睡醒,在床上翻覆数次,莫名的心头烦躁,再难入眠,索性穿戴起来,走到屋外散心。
十月天气,已经秋浓了,屋外是未央山庄的密林,月亮从树梢上洒落大片皎洁,照着小径深处露滑霜浓,草从中偶尔一两声秋虫啁啾。
单昆踏霜而行,轻悄悄地不敢惊动庄内巡夜,只是沿着那条小径,一路蜿蜒向前。忽然耳边叮叮咚咚,一道山溪在静夜里轻盈流淌,明月下流光闪烁,更见得澄澈莹洁,仿佛可以洗尽一切浑浊烦扰似的。单昆一猫腰,在溪边靠块山石坐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恍惚间一缕笛声飘落。
飘……落?
笛声静幽,自山石背后一棵参天梧桐上渺渺飘落。哪怕吹的是极苍凉的调子,被这样明朗的月光一洗,也仿佛不带些微人世间烟尘。遥瞻残月,暗度重关,疾走荒郊,红尘中误了他武陵年少……
窸窸窣窣,路边草丛被衣履拨动,坡那边有人上来了。
第三章
笛音袅袅,似有最后一个音韵徘徊不去,缭绕林间。有人轻轻从高处嘘了口气。坡那边的人牵着衣裳,走得有些气喘,径到梧桐树下。
“你终于肯来了。”树上人叹息道。
“我……不是来赴约的,”树底下声音娇软,却是个年轻女人,“你下来,我找你有事。”
一阵衣襟飘风之声。梧桐树上的吹笛者坐滑梯也似,从树干上一路顺溜下来:“倒奇怪了,不是赴约,找我能有什么事?”
女人退后两步:“你……二爷,你放过我们吧。”
“放过?”顾少康骇然而笑,“难道我什么时候抓过你么?”
“自从你出现,你看这个家可安宁过没有?”女人愤然道,“半夜三更跑到树上吹笛子,也亏你想得出来!一吹就是几个月,闹得现在巡夜的都很少来了,知道你在这里发疯!你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我是在约你。你那屋子离这又不远。”
“那你也该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赴约了,还吹!”
“我……听说你生病了,”顾少康理屈道:“就是想见见你。怎么生病了呢,生的什么病?”
“还不是为你?”秋脂怒道,“好端端去偷什么破琴,放在我那里都刺眼,你趁早给我拿走,哪个稀罕!”
顾少康一阵默然。半晌,道:“我以为你会喜欢。记得当年你也只是听说谢家有几张古琴,宁肯嫁给谢天水……”
“那是爱面子的说法,”秋脂气急道:“难道我一个青楼里的姑娘,又跟你交往,好意思说就看上了人家,非此人不嫁?”
“那么,”顾少康咽了声气,“那么所谓的四年之约也是骗人的?”
“那是为了留后路,万一我在谢家混不下去呢?哦不,”秋脂忽然放软了声调,“二爷,真对不住,是我病了心情一直不好,你别理我这样胡说,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可是……”
“可是你现在不需要了。”
“是……的,”秋脂轻声道,“是的,请你放过我吧。”
顾少康纳闷半晌,不由苦笑:“我当然……也还不至于非要作恶到破坏你的大好前程不可。”
“那么,”秋脂鼓起勇气,“也请二爷放过她吧。”
“她?”
“三丫头,你也放过她吧。”
“难道我什么时候又抓住她了?”顾少康诧异至极:“我在她门口吹笛子了么?”
“那你告诉我,她谈得好好的亲事怎么就没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自己心里清楚,”秋脂冷笑道,“人家是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见过什么世面?还禁得住你这个情场老手乱耍花招!你看看,现在好了吧?她这个病……”
“又赖我。”顾少康只觉委屈。
“这怎么不赖你呢?”秋脂更是义正而辞严,“大好的一个人,现在给你弄得,支离破碎……”
“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总之,”秋脂总结道,“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着落在你身上弥缝这门亲事,你这就去告诉单镖头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顾少康嗤笑一声:“你也不怕我被他打死。就算他武功低微打不死我,气也该被我气死了,还怎么听我说话?”
“我不管……”
“再说了,这样的人要他何用?”顾少康发挥道,“亲个嘴就能把他气走,这样盖世无匹的醋坛子,往后……”
“他跟你不一样!”秋脂断然截止,“自然换作是你,气劲过去总要回头,这样就至少还有个商量解释的余地,可是人家不会!就像我当初嫁入豪门,为什么跟你还有四年之约呢?我是这样真心喜欢他,心里这一团火,几乎从来不曾有过,可是……可是如果我们之间不幸有了这样的误会,我也决不会去请他解释的,不会的!”
顾少康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身份,”秋脂苦笑道,“你想啊,跟我们处身的豪门比起来,我们能算什么东西呢?实在是太可怜了,地位、财产、权威或者还要加上武功,要什么什么没有!唯一属于自己的,也就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极其可怜极其渺小的自尊。所以……”
“那至少三丫头可以自己去解释,”顾少康道,“她不是出名的敢做敢当么,这点破事说开了有什么呢?”
秋脂叹息一声:“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这件事她也不会主动去谈,她那性子,硬得……连无盐都扣起来了,为的什么?不就为的单镖头来了,生怕无盐去通风报信,非要从中间撮合他们?”
“那……她到底还喜欢不喜欢那镖头?”
“喜欢到伤了,你没见她现在这个样子?”秋脂叹道,“我就是怕她照此下去,一去不返。所以你既然捅了这个娄子,就应该帮她弥补过来。只要你愿意,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觉得你是有这个手段的……”
“那……好吧,”顾少康沉吟片刻,不觉伸笛搔头,“经你这一说,现在倒似乎……似乎也不觉得那么挫折了,原来这个世界上,也还有这么多我根本看不懂的人和事……”
“那么一言为定。”
“没问题,”顾少康忽而笑道,“那你该怎么感谢我呢,乖乖小可儿,脂脂,我亲爱的谢家四娘……”
树底下一阵忙乱。秋脂“啐”的一声,用力挣脱,拔步逃了。顾少康站立片刻,忽然笑一笑,也说不上来是伤感还是什么,自言自语:“就这样走了?唉!让我想想,嗯,是的,是连一句话也没有问到我,现在如何,过得怎么样了,以后呢?一句都没有。就光顾着要我拉皮条……”
一边说一边摇头,玉笛往腰带上一插,缓步离去,忽然几句唱词冒到嘴边:“权当个冰人系赤绳,权当个月老为盟定,权当作姻缘使巧撮合,权当作斧柯媒证……”
喵——
喵——
单昆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身上寒露沾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后山上已经有人活动了,远处凤鸣班的人赶早起身,又在吊嗓。
今天吊完嗓,就是正戏开锣。四年一届的最新一届杭州武林大会,便要在城南大校场拉开大幕。
此处作为会场,早是由谢家跟杭州府说妥了借用,数月前已经清理出来,由未央山庄武会管事安顿铺排,在其中扎起一主十二副共十三座擂台,中间一座主擂,沿边十二座小擂台沿东南西北呈放射状排列而去,便将大会场隔成紧密相连的一个十字。
十字中间,是用特地采办的江南毛竹密编而成的一排排看客座位。大约纵横之间每隔三丈,中间留出一条人行通道,便又将十字再次分割成数十个方块,庶几每次进场散场,不至于人流壅塞,腾挪不开。
武会开始前三天,也就是自十月十五日起,照例开唱大戏,连着唱到正期,一来等一等迟来的江湖客,二来也兼着热热场子。
这天清早,先到的各门各派、各帮各会,更不提那多多少少混迹江湖难以归属的自在散人,还只是辰时,便围着这十几座擂台,散客们占住中间的竹编座椅,帮派众人则散在两边的木棚包厢,把偌大一个校场挤得黑压压一片。
就连久病怏怏的谢孤桐也都被顾少康以散心放风的名义硬拉起来,放在最靠近戏台的顾家棚子里,由顾成章陪着聊天散闷儿看戏。
戏,自然是一早订下的江南凤鸣班。戏码也早经谢孤桐先前过目,都安排好的,第一场跳钟馗,等跳了个满堂吉庆,后面才是主戏。
考虑到江湖汉子们必不耐《游园》、《思凡》这等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情肠,安排的都是慷慨北曲,不是林冲孤愤之《夜奔》,便是云长激越之《赴会》,这也是当初再三征询众人意见,最后敲定,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不料这当儿刚挂出牌子,会场上就是一阵骚动。谢孤桐一是无力气,二是有心事,先还不注意,听那乱声愈来愈大,渐次哄哄然,才想起也顺着大家的眼光,去瞅瞅那块并不起眼的水牌,难道是戏码出了毛病?
探头一看,才知道出毛病的不是戏码,原来是唱戏的角儿。本来大家都已拿到戏单,该是凤鸣班的当红武生蓝凤打头出场,现在那水牌上并没见着蓝凤的影子,赫然倒有三个大字:
顾少康。
这就怪不得大家要笑。虽说洛阳顾二票戏嫖妓,在江湖上之声名狼藉,早已不待多言,但也不至于就到这地步,非得要在这四年一届最隆重的盛典中,出来丢顾家的脸吧?
谢孤桐咯噔一下,慌忙转眼去看顾成章,这一看,又觉得根本还不如不看。老人家虽说一肚子心事,很不容易,练武的人,脸色总还差可,现在骤然就变成青瓷,还要强装镇定,低头喝茶,正从容浅品,镗、镗、镗、镗,一听钟鼓声起来,赶忙又多喝一口。
抬头去看场上,钟鼓声中,那弯腰驼背的钟进士无视台下的一片嘲笑,早是昂然出场。还是一样的大红袍,一样的飘洒流转,一样宛如盛唐的高华曼妙,落在谢孤桐眼里,已经是第二次了,只一次又有一次的不同,只见那进士甩袖执剑,举手投足,尽是看得天下人间全不在眼的傲慢与不屑,看得久了,也不知道那到底还是钟馗,亦或只是顾少康自己?
许是近来挫折,真的成长不少。尤其呆在这一间郁闷死寂的顾家棚屋内,看着看着,眼前钟馗依旧绝美,突然间却又好没意思起来。舔一舔嘴唇,觉得作为主人,似乎也该找出点什么话来说,想了想,又找不到。只好垂下头去看自己的指甲,粉红色的,晶莹而润泽,还泛着珠光,竟是这等异样而丰满的年轻,不知觉惊怔住了。
这一怔就怔了不少时间,等到一片乱声起来,才发现戏已唱罢,大红袍的鬼王以一个俏皮的雕塑姿态最后亮相,鼓声镗镗中,被簇拥下场。细听去那一片乱声,多是倒彩,居然也有正经鼓掌的,却是来自峨眉派的棚子,大约师长们修为之高,颇不耐烦这等声色犬马,都没来看戏,那些年轻的俗家女弟子们一半是为乍失管束,一半是为青春活泼,再来大约才是为了钟进士之美不胜收,齐心合力哗啦啦喝起彩来。
谢孤桐这才松一口气,悄悄回顾棚内,那顾家的子弟们还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个阴沉得像是被人欠了百万银子追不回来。想要再找话说,无奈寒暄本非所长,硬着头皮想了会,还是找不出来。勉强再挨得一会儿,戏台上一声悲郁的“呵哈”,一身短打的林冲挑帘而出,锣鼓声中开唱: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这才满场重又静了。谢孤桐低低咳嗽一声,终于觉得债主们的郁闷有所撼动,起身到棚子外面去透气。
棚子外面就是校场的外缘,也用竹木搭起一条长廊,供热闹场中偶或会有爱清静的人出来闲步使用。
于是比试一开始,两位声名鼎盛的剑客便各展轻功,两个人四条腿,各以灵巧的猫步在台上跳跃前进,一时错落之间,但见如飞絮落花,游丝浮尘,轻盈绵软,着地无声。
好容易熬着台下的一片笑声,小心翼翼试探过了整个台面,这才真正开始较量。马帮高手软剑一递,昆仑重剑往前一迎,一细一粗,一轻一重,一软一硬,一黑一白,两道剑气就此分分合合进进退退,密切纠缠在一起。
刚笑过的看客这才罢了,正待端正衣冠从容细品,不料眼光一晃,台上胜负,居然已定。似乎是软剑一个自上而下斜角劈刺,重剑自下来迎,但是迎的速度很成问题,慢吞吞走到一半,软剑的剑尖已经指到,于是……
这下子不独谢孤桐,连评判席都十分惊愕。有史以来,也没曾见过这样短暂的剑宗决战。然而,偏又挑不出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擂台没被踩穿,兵刃也未脱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没见着什么暗算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两位剑客身后的强大支持者,马帮帮主孔青龙与昆仑掌门陆文夫,都在台上正襟危坐,对此异常现象并未表示什么异议。一阵合议过后,首席评判少林方丈便宝相庄严地宣布道:“本届杭州武林大会剑宗得主……”
当然,已经被刺激到第三次的江湖好汉们,本来就都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此时更不指望能够照常忍受下去。便有几个嗓门在台下大叫道:“为什么慢了?为什么慢了?”
方丈提高声音道:“本届剑宗得主……”
“怎么慢了?”一群人呐喊道,“出剑怎么慢了?”
方丈运狮子吼神功道:“剑宗得主是……”
嗖!
话未说完,一只小型扫帚星蓦地自人群中飞起,冷风里拖一条雾气腾腾的尾巴,挟着浑身灾异,决然刷向大和尚的光头。
大和尚的定力果然不是盖的,居然这种头号灾星都不怕,当即冷静地一低头,只听“啪”的一声,扫帚星越过光头,像上次从小刀王手里飞出去的那把刀片子一样,又撞上评判席后面的武会标牌,在漆面上印出海碗大一块油渍,慢吞吞滑落下去,却是热腾腾的一只刚出锅的葱油饼。
眼看又有好几只葱油饼正在腾飞的路途中,狮子吼神功终于转向:“我们再商议……”
再商议的结果,是由大和尚代表评判团质问王辽:“出剑怎么好端端地慢了?”
王辽异常惶恐,尤其不敢去看他师父陆文夫的脸色,嗫嚅道:“我……关节炎……”
在昆仑那样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居住、练剑,果然,得个关节炎那也是人之常情。既然这个出剑慢的问题已经得到了满意的解决,狮子吼神功便又运起来:“本届剑宗得主……”
葱油饼又飞起来。当然,这回飞起来的可就不光是葱油饼了,毕竟四年一届的武林盛事,虽不关杭州百姓的大事,那些小商小贩的,还是很可以借此之机,多做些零碎生意,就指望着靠这届武会养家糊口,赚个温饱之外,再多添些衣物器用呢。
飞起来的东西就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集天下小商品之大观。单只零食一项,零食中又单鸡蛋一项,一时间就有白煮蛋、茶叶蛋、咸鸡蛋、荷包蛋、鸡蛋饼、鸡蛋饺、鸡蛋花等等或中吃或不中吃的制成品,从各种角度,以各种手法,被各种年龄的英雄好汉,以各种突破性的姿态,扔、掷、砸、飞、抛、撒、踢、弹向评判席。
且不提种种之外,还有人喜吃生蛋,一个粘着鸡屎鸡毛的家伙扔过去,技巧高妙的,就能让它在评判席上空自动炸开,可怜那些年高德劭的前辈们正襟危坐惯了,便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狼奔豕突,一下子搞得狼狈之后,才有未央山庄的武会执事回过劲来,高声指挥负责秩序的弟子们跳上台去,在周围严密布成屏障。
这一来,砸不着众老奸巨滑,群情未免更加激愤,一时恨不能用找得到的所有零碎把台上的评判们都给活埋了,起始那一声声凌乱的呐喊也渐渐变得规律起来,最后众口一词,将这次的事件浓缩成最精当不过的两个字,一浪高过一浪地呼喊道——
“让剑!”
“让剑!”
“让剑!”
在这样四年一次轰动江湖的武林大会中,让剑,当然是最大不过的丑闻。
终于一直以来,由于爱妾爱女突如其来的病势以及其他各种奇异事件而一直比较低调的东道主谢天水从评判席上一跃而起,叫道:“大家安静!这件事我们会处理的!剑宗决战暂时延后!”
这样宣布过以后,为了避免激化愤怒的情绪,由未央山庄断后,各大门派的弟子们左右翼掩护,在饼林蛋雨中,一起护送着评判团的众位宗师先行撤退。
未几,众年高德劭或老奸巨滑走个干净,校场里英雄好汉们失去一致的攻击对象,也就不再能够保持高度的齐心协力,渐渐三五散成团,喊也不喊了,扔也不扔了,而代之以各种议论纷起,热烈地讨论着昆仑派与马帮的幕后交易。
谢孤桐也就是在这时候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王辽会有先前那一番托付。如此看来,昆仑派的内斗还远远没有平息,尽管派中长老为了遮掩劫镖丑闻,似乎与马帮作了某些妥协,以至于陆文夫万里来杭,身边只带这几名弟子,可是少壮派却显而易见,并没有放弃与马帮争胜的立场,只看王辽这次的表现,将让剑之举弄得这样明白堂皇,唯恐满校场的人看不出来——
这样子,也就无怪乎他要出事。其实也不需要谢孤桐插手,武会执事早已将势单力孤的昆仑派保护起来,既防他们被愤怒的江湖人攻击,亦防与马帮又起冲突,还防派中内斗,陆文夫可能会在此清理门户。
比赛不久重新择日开始。也不知是被评判席晓以了武德大义,还是被陆文夫暗地里有所威胁,王辽这一回不再消极怠工,上得台去,重剑挥舞,便跟黑蛇剑客打得个不亦乐乎。
当然,这次的打斗其实是无论再怎么激烈精彩,花团锦簇,势不会为场内的英雄好汉们所欣然接受了。不管怎么说,大家也都是一方豪杰,难道就是可以被这样愚弄的么?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憋着一股劲看下去,有脾气急躁的,已经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这次是必定要起而造反!江湖如此堕落,黑幕如此风行,看这次不把这污烂的杭州武会掀个底朝天,大家伙儿就是对不起“英雄好汉”这四个大字!
而那些脾气不躁的,也已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发难,就一定跟在后面推波助澜,真是盛世太平拳,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何乐而不为乎!
遗憾的是,这个激动人心的非常时刻,居然并没有被摩拳擦掌的好汉们给最终等到。
正当台上纠纠缠缠,打得难分难解,嗒嗒嗒嗒,一阵马蹄声响,便是一骑风驰电掣,直从校场口突入进来,也不管走道狭窄不容奔马,仗着马技高超,刷刷两鞭子,还是险些撞翻几位离座之客,一路疯取西北角马帮的棚屋,顿时吸引了全场目光。
这样子急切,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奔马闯入木棚之后,万籁俱寂之中,只见人影一晃,便是一个人从马帮棚席闪上擂台,一手卸了王辽重剑,又再一把揪住他衣领,啪啪两响,扫了他两个耳光。
“奶奶的!”孔青龙两巴掌刷过,破口大骂道,“你敢摆老子的道!”
全场一霎时莫名其妙。评判席上一声低咳,却是昆仑掌门陆文夫扭过头来,满脸无奈,对谢天水道:“谢先生,真是对不住,这次过来可搅了你的局。”
“可是……”
还没问完,孔青龙一手抓着王辽,已经戟指过来:“卑鄙!小人!叛徒!禽兽!背信弃义,不得好死……”霹雳性子一发而不可收拾,一边大骂,一边就冲过来,好在两边负责秩序的弟子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十分警惕,见势不妙,半途拦截住了。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问他!”孔青龙大叫道,“他昆仑派干的好事!”
“不是我做的,”陆文夫还是有气没力,辩解道,“门户有变,年轻弟子们囚禁了师伯叔,威胁我到这里来应场面,我也不再是昆仑掌门了……”
孔青龙被半途拦下,还在奋力大叫:“奶奶的!大家听着,昆仑派奸险狡诈,狗彘不如,趁着我们来这里赴会,居然倾派所有,去拔我天山营寨……奶奶的!”
谢孤桐这一步跨出来,就发现不妙,早知如此,简直还不如回去跟债主们厮混呢。债主们的面孔虽不好看,好歹她又不是那个欠债的!
那长廊上,却俨然是她自己的债主。大概也是觉得闷吧,在那里闲走,刚刚走到长廊的末端,慢吞吞掉身,然后便,一眼看见了她。
这一眼便将两个人的动作都黏滞住。也只是那么一下吧,黏滞过后,谢孤桐剩下的那一条腿,还是从棚子里拽将出来,单昆也继续慢吞吞往前跨上一步,毕竟这时节再回头,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未免是太迟了,也似乎太生硬了,而且,显然也不是英雄好汉光明磊落光风霁月的行径,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嘿!”
谢孤桐身上一抖,扭头一看,居然是王辽。这小子自打入园以来,一直就殷勤得费解,动辄会从各个角落出其不意地钻出来。这时候大概又找着了机会,才刚跟出来,伸手在她肩上十分热络地一拍,然后就又一惊:“咦!怎么在发抖?病没有好,就不要贪热闹出门嘛!”
一边说,一边扶着谢孤桐在长廊边的游椅上坐下。眼角一瞥看见有人正走过来,顺手指挥:“快,快进去拿杯热水来。”
单昆果然进去拿了热水,默不作声递将来。谢孤桐越发哆嗦,伸手接着,居然手腕晃动,洒了一小半出来。王辽看看不是事,又要吩咐去找大夫,头一抬,这才发现眼前是个熟人,好像前一阵还刚被自己大言威胁过,不免一怔,忙道:“算了,还是我去吧,人头熟些,三师妹,你等着。”
这一走,走廊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谢孤桐大气也不敢出,抱着那杯水,咕嘟咕嘟往下直喝。没两口水尽茶枯,舌尖跟空空的杯身吧咂出奇怪的声音,还是不肯罢手,把一只茶杯连嘴唇带鼻尖牢牢扣在一起。
“这样渴?我再倒一杯来。”
便有一只手伸来拿杯子。谢孤桐不知所措地摊开手,掌心被单昆伸来的指尖轻轻一触,只觉一道热流贯通上下,几乎要软在长椅上。耳边忽然一阵笑声,嘻嘻哈哈的,光景无端热闹起来。
好容易扭转头去看,却是适才喝彩的峨眉派俗家弟子,怕不有十来个年轻姑娘,大约一时喝彩喝得高兴,又跑去后台膜拜了唱戏的角儿,这时节前呼后拥,珠围翠绕,便把卸去戏装油彩的顾少康给拥在中间,乱纷纷涌出门来。
那混世魔王陷在花营锦阵之中,正是好不风流适意,一路潇洒行来,一眼看见谢孤桐跟单昆,顿时惊奇一声:“天意啊!哪里找不见,原来都在这里!”更不由分说,上前就是一把,左手谢孤桐,右手单昆,一抓一个牢实,笑道:“走走走,一起去玩!”
峨眉派的姑娘们也乱轰轰围上来,对着谢孤桐也有叫“姐姐”的,也有叫“妹妹”的,都笑道:“好玩好玩,跟我们一块儿玩去!”
谢孤桐却哪里想去,只道:“放开!”
跟单昆两个一起乱挣,只是一个身体病弱,一个武功低微,恰像孙猴子落入五指山,又被掐住脉门,哪里挣扎得动。谢孤桐一时急了,高叫道:“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去!”
“好玩着呢,为什么不去。”顾少康嘴里说话,脚下不停,横拖竖拽,拉出去数丈。
恰好远处那棚门边王辽带着刚刚找到的大夫也从门内出来,看此情景,就是一惊:“三师妹还病着,顾师兄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
第四章
顾少康哪里理他,只管一手拉谢孤桐,一手拉单昆,被峨眉诸女簇拥着,一路出门,又再拖上马,三两下鞭马而去。后面峨眉诸女也嘻嘻哈哈跟过来。
谢孤桐一头雾水,被顾少康挂在鞍上,既不知道是要到哪里去玩,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玩法,满眼漆黑往南跑到钱塘江码头,便见峨眉诸女租了条船,先把船家轰下来,再朝岸上搭起一条跳板。
两人便又被顾少康拉着,沿跳板上船。后面诸女跟过来,都是年轻姑娘,都是没管束的当儿,又都是慕少艾的年纪,全都往顾少康站立的船头径直攒来,直攒得那条船头重而脚轻,后梢一忽儿翘起来,险些没掀翻掉跳板。等稍微整顿整顿行列,毕竟甘心呆船尾的少,情愿站船头的多,那条船就还是脚轻而头重。
要待就这样开船,那岸上追兵已到。王辽只迟得那么几步,自后面拍马赶来,大叫道:“顾师兄,三师妹在生病,放她上来!”
顾少康踞坐船头,却只是信手挥笛:“开船啦!王兄要不要一起来玩?”
王辽看岸上那船家果然已经推回跳板,正在解缆,更不搭话,从马鞍上飞身便扑,一手推开船主,另一手就扯住缆绳,喝道:“放三师妹上来!”
话音未落,缆绳那头的船只还是顺流而下,却是靠船尾的一个姑娘锵然拔剑,极其潇洒地将扯紧的缆绳齐根割断。
王辽一怔,看看那船头重脚轻,顺水一流,顿时头尾倒置,刷地把个船尾甩到前面,匆忙把马缰扔给船家,腾身猛跳,半空中抓住橹梢,抢上船去。
那船尾的姑娘却不让人稍息,利剑再挥,几乎没等王辽松手,寒光闪处,又将橹一挥而断,伸足一踢,将斩断的半截木头踢入江心。王辽一惊,喝道:“你疯了!这是在做什么?”
船那头都笑起来。顾少康懒洋洋晃着竹笛,也笑道:“我们在玩啊,这样好玩么?”
“好玩?”
船尾的姑娘这才收了剑,道:“好玩吧!我们就玩这个游戏,也不要缆,也不要桨,就这样顺水飘流,看什么时候会撞船,要是有害怕的先下船,那就是输了。”
王辽不由冷笑:“果然是好玩得很!只我情愿输了,三师妹过来,我们下去!”
“这就认输了么?”顾少康诧异道,“须知认输下船,也是有规矩的。”
“下船那也得要本事,”船尾的姑娘又解释道,“虽说依大家的身手,在江面上跳一两回船不算难事,但是,如果要加上在离船的那一刹,还要同时能逃掉同船上所有这些人的暗青子,我以为……”
王辽却不理睬这些废话,自顾走到变成船尾的船头上,从顾少康那里夺了谢孤桐,咚咚咚又再走回船尾,便即准备跳船。
偏偏这时节四顾瞭望,好好一个桨橹繁忙的钱塘江,竟没什么靠得住的大船经过。来往渔船倒是多,船身一小,无不灵敏,眼看这只没人操纵的瞎船在江面上横冲直撞,谁敢往里靠近。
这也就只能一边等着,一边先慰问慰问谢孤桐:“没什么事吧?”
那边单昆也被顾少康放脱,看看船头人多,也往船尾这边走来,以便平衡船身。
谢孤桐更是心头如捣,王辽的话说了半天,这才迟钝低头,伸出手腕来看,也是半天才入眼,原来被顾少康捏得,都好一圈乌青了。
王辽看得怒发,还没有代为不平,前面跳船的目标已经出现。却是下游驶上来的一列官船,当先一只,也看不清是什么职衔的几面大旗在风中乱滚,甲板上密麻麻排了两行旗牌仪仗,顶风破浪而来。忙在谢孤桐手心一捏:“准备,跳!”
然而官船却不是等闲跳得的。瞧那排场,似乎还是个不寻常的什么大官。
那甲板上弓上弦,刀出鞘,整整齐齐站了两层官兵,突然看见一艘小船无橹无桨,顺流而下,无不诧异。再仔细一瞧,那小船上的人物更不寻常,一二十号人马,几乎人人佩有凶器,这一注意到,立刻有人撕肝裂肺地惨叫起来:“刺客,有刺客!”
王辽“呸”一声,只好暂时放弃跳船的企图。他可以不跳,这艘小船却没法不被江流推动,很没眼色地变成“刺客”,粉身碎骨浑不怕,勇往直撞过去。那大船转动不灵,早是慌了一片,一时转舵的转舵,扳桨的扳桨,忙了半天,总算堪堪转过船头,露出宽平的船身,对准小船直擦过来。
船尾三人首当其冲,眼看着就要被大船迎面撞上,擦一个船底朝天。谢孤桐还心不在焉,王辽哪里看得过去,立刻飞身而起,直扑那大船的船壁。
那大船上一片声叫得惨:“刺客啊,抓刺客啊!”惨叫声中,依稀有官兵头目一声令下,顿时“嗖嗖”声起,一天地羽箭飞射。
这一来居高临下,虽则官兵们弓弦无力,也射得小船上人欢马跳,人人拔剑出来抵挡。只有王辽先行一步,早附在船壁凹处,那箭却射不着,看看小船急流勇撞过来,伸足奋力在舷上一蹬,便将船尾蹬开三尺,这边蹬开,那重一点的船头又撞过来,再一蹬,又蹬开三尺,这才算勉强脱离险境,还不及擦汗,看看小船顺水疾下,早已往后飘出一丈,在船壁上猛一借力,忙又飞身回去。
箭雨中才飞到半途,突然劈面一点寒星,居然是从小船方向射来,那种风声劲疾,跟一天地的稀松羽箭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情急中重剑出鞘,横在胸前一挡,“叮”的一声,就被震得身形一滞,差一步落不到船上。还好谢孤桐就站在近边,心不在焉虽还心不在焉,自然的反应也还是有,随手一拽,连人带剑,拉扯回来。
这一落回船,真是一肚子怒气腾腾,重剑也不入鞘,横在手中穿过雁行般列开的两队峨眉弟子,就往船头上冲,一边冲,一边怒喝:“顾老二,你什么意思?”
顾老二当然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在不打折扣地遵守游戏规则而已,一旦有人离船,便是暗青子招呼。此时间也不及再跟怒冲冲的王辽解释,当然也不屑解释,看看闪亮一道剑光飞来,玉笛一扬,对了上去。
两人这一纠缠起来,都是名门出身,都是名家子弟,哪怕是在这条破船上,要想分出胜负,怎么也得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再兼以船上的年轻姑娘们意见不一,有的要劝架,有的要助威,数股力道合在一起,愈发波澜壮阔,搅得小船东倒西歪,载沉载浮。
于是又有胆小的害怕,胆大的激动,胆子不大不小的要求大家冷静下来。一时害怕的也叫,激动的也叫,要求冷静的更不得不叫,一片混乱中,只有船尾的谢孤桐跟单昆看见,前方又来船了。
这次要撞的是艘漕船,虽不及官船体大,装了满满一船的粮米,实沉沉压在江上,似乎只差着数寸就要没进水去,却比官船还举动不灵,看小船七歪八倒而来,甲板上霎时间一片惊呼。
好在有了王辽的前车之鉴,这时候也知道该怎么做。等到两船靠近,单昆飞身起来,便趴在漕船船沿上,往这边猛踹小船船壁。一踹之下才发现,跟上回毕竟不是一码事,这次多了两位一流高手在小船上过招,脚底下那是多大的劲道,一踹没踹动,跟漕船一挤,体内就是极其清晰的一声响——
咯!
小船上的打斗则是在另一声闷响中,才停将下来。谁也不知道这两条船是怎么撞上的,是怎么就把船尾的谢孤桐跟单昆两人给撞飞出去,没了影子的,但听嘭的一声,漕船那边船身一震,好在树大根深,还没怎么打紧,小船却没那样坚实,顿时船壁上裂了一块,有江水渗入进来。
这才有人知道害怕。原来十几号人马生长内陆,又多是姑娘人家,倒有十号朝上不通水性,看江水从裂口处源源涌入,漫过翘起的船尾,一直倒灌船头,立刻淹没各人立足之地,待要寻找干地,往船尾才一跑,裂口处吃重下沉,那水倒进得快了,这样一惊,反而叫不出来,零星几个尖嗓门才一起,忽然想到不过是一场游戏,都卡断在喉咙深处。
只有顾少康单足跳上船舷,执笛而笑:“好玩吧?好玩吧?”
“好玩个屁!”王辽边骂边沿着船舷乱找,奈何也不通水性,只能拍着船边干叫,“三师妹,三师妹!”
靠漕船的船舷那边水花一响,一个湿漉漉的人头冒将出来,却是谢孤桐踩水而出,一手把单昆扔上漕船,一手拉住小船船沿,看看船上的人都还呆在那里,不由一声断喝:“还不跳船,找死啊!”
那船上十几个姑娘被这一喝,才清醒过来,要待就此下船过到漕船那边去,那漕船上本来沉重,哪肯再载这许多人,僵持中早有人吹响救生号角,呜噜噜一片响声惊动,设在沿江的救生船闻迅赶来,这才将姑娘们救出困境。
按游戏规则,这些姑娘自动出局,就算是认输了。认输有认输的规矩,需要被其他坚持住的玩伴暗青子招呼。
但这一回顾少康于船舷上潇然而立,也不知是被仍留在船上的王辽看守住了,还是见大势已去,索性放弃掉这个游戏,居然没再严格执行,朝离船诸人打出什么厉害暗器来。
姑娘们便都是无惊无险,安然离开。最后除了顾少康仍在局中,便只剩下王辽,没足踝站在一片渗进来的江水中,去拉水中的谢孤桐:“三师妹上来!”
谢孤桐一摆手:“我不打紧,王师兄赶紧也过去吧!”
王辽只是摇头:“我怎么敢走?留这个顾疯子跟你在最后,让人不能放心。”
谢孤桐看他一眼,伸手抹干鬓边水珠,忽然一笑:“王师兄此次东来,好像一直跟我要有什么话说。”
王辽一怔,也便跟着笑了:“果然三师妹冰雪聪明,这一次来,确实有事相求。”
“什么事?”
一问一答之间,两个人居然也不管那救生船上一片声催,就一个泡在水下,一个站在水中,好整以暇聊起天来。只是救生船还可以等,那小船载了半船冷水,被谢孤桐单臂托住,却不是件轻松的事,王辽笑一笑,也只得长话短说:“我不幸闯了点祸,眼看着这次武会中就要发作,只能托庇于三姑娘门下。”
“为什么找我?”谢孤桐也回得简洁,“我又不是武会管事的。”
“我只觉得三师妹才靠得住。”
谢孤桐得此评语,倒是意外。更意外的,是这样的事本在东道主职责之内:“你是客人,在这场武会里面,自然除比武之外其他若有毫发损伤,都有我家作主承担,何必多此一问?”
“我只要三姑娘亲口应承。”
“我应承了。”
王辽再不说什么,拱拱手,也不走那踏板,身形拔起,凌空度过小船。这一来小船上便只剩下顾少康,看那样子还要再游戏下去。谢孤桐看看小船上所有人等都已得救,腰部扭伤的单昆也从漕船上了救生船,也就不再拖延,手一松,小破船失去支撑,往江中迅快沉落。一直挺立船舷的顾少康这才有所动作,等那船舷就快沉到江面之下,猛一发力,就踩得小船一翻,一个底朝天,带着一船江水,“叭”的倒扣在江面上。
这一下游戏便又可以再进行下去,只见那小船高高覆着一个船底,虽比船面小了不少,载着顾少康这样瘦精精的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稳稳当当,被东流浪头一路拍着,顺风顺水,一路去了。救生船还没走远,一起看着,只见前方水花一翻,却是谢孤桐追将下去,水乡女子身手不同,怕不有江鱼那般滑溜,波涛中只闪几闪,一手搭上船帮,再一蹬腿,也蹿上翻船去。
顾少康看她上来,不觉摇头:“我这拉皮条的差事,似乎……当然喽,人生贵得适意,尽力就好,至于成败……”
谢孤桐一把抹掉脸上的水:“二哥哥,你还要玩下去?”
顾少康嘻嘻而笑:“你不还在船上么?我又没赢。”
“好了,”谢孤桐道:“再往前出了杭州湾,就是海口,风大浪大,再不罢手,真要出人命的。”
“那又怎么样?”
“会死人的。”
“那又怎么样?”
谢孤桐一时无语,看他半晌,又道:“二哥哥,你是有什么心事么?假使,假使你……或者还当我是个朋友,可以托付,或许我可以……”
“敢情我是又一个王辽了,”顾少康鼓掌笑道:“也要托庇于你杭城三霸天的门下!”
谢孤桐却不生气:“二哥哥,我俩本来是一样的人。或者你不知道我,可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之前不懂,自那出戏后,也该什么都明白了。”
“是么?”顾少康十分讶然,“那你倒说说看,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呢!”
谢孤桐忽觉一阵疼痛上来,缓缓道:“我们都是活得太认真的人。这世界的浮华喧嚣啊,他们将毒药当成美酒痛饮……”
顾少康倒抽一口凉气。
“只有我们在乎,”谢孤桐低声陈述,忽有两滴泪水滑落脸庞:“只有我们俩……我们在乎,那些背后的、真实的、然而也永远也找寻不到的……什么东西。我们绝望、疯狂、孤僻,看不上这个世界,要跟他背道而驰……”
“你,”顾少康呻吟道,“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谢孤桐于泪光中微笑,“可是我没有办法去向别人陈述,哪怕是……他,我也只能告诉他,因为我母亲去世得早,所以才会这样失意……我只能这样说,哪怕他就是那个将在尘世中搭救我的人。”
“这么说你已经得救了。”
“你也一样,”谢孤桐微笑道:“是不是?”
顾少康一怔,也就笑了:“倒也……是的。”
“那天看戏我就知道了。你躲在大红袍的身躯里,是那样自满自足。我只不懂现在……”谢孤桐一蹬破船:“玩出这样疯狂的花招来,又是为了什么?”
“那就是……为了得救啊。”
“得救?”
顾少康伸笛一指江面:“只要这个小破船一直往下飘去,往下飘去,飘到风大浪大的海面上,我就得救了。”
“什么意思?”
“那时候小船上的人死了,我就得救了。”
谢孤桐疑惑地看他。
顾少康解释道:“死的是一个姓顾名少康混号混世魔王或者顾疯子的人,可是,在遥远的京城,李二先生的班子里,会有另外一个人精精神神地活过来,他的名字我现在呢还没有想好,至于容貌,要唱戏也不能毁容,要不……”
“要不就像当初我一样,从头到尾涂一脸油彩?那不是个办法。”
“可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再想想,也许……”谢孤桐打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透湿,“二哥哥,我好冷。”
两人赶紧靠岸。好在江边尽是落叶,不费多少事凑拢一堆,向岸边渔船借了火,就地取起暖来。谢孤桐褪去湿衣,紧紧包裹着顾少康的外衣,尽力向前靠近火头,还是冻得牙齿直抖:“也、也许,我、我们能够想到办、办法……”
第五章
这一天的疯狂,自然又在人前落了笑柄。尤其两人回去,又在庄口碰见打道回府的虎翼镖局一行。那个狼狈呀,顾少康是赤脚穿一身内衣,谢孤桐则空身子罩一件男人长衫,底下光脚套顾少康的靴子,一边左手揪紧领口,一边右手收拢腰际,两个人一道,活像是刚刚被人家捉奸在床。
好在大家也都知道她曾经秋泳,几骑马霎时间围拢过来,毛十八当先跳下:“三姑娘,你怎么就病了?什么病?到底怎么样?现在好些了没有?”
“是啊是啊,”余者也一起乱哄哄地问候,“怎么病了,可好些没有?”
热闹中就只单昆没有下马,大约是腰伤还疼,一只手捂住略略欠身,然后就是一声断喝:“行了!大家上马,让谢姑娘赶紧回家,看冻着!”
众人这才捡要紧的赶紧又交代一番,除了问候病情,无外乎是抱怨自己公事在身,还要西去出镖等等,慌忙别过。
顾少康看看马蹄纷乱,突又想起自己的差事,伸手去唤单昆:“哎——”单昆并不理睬,看看部众都已上马,一带缰,径往前驰去。
“这怪人……”顾少康也只得罢了,不免转身又对谢孤桐嘀咕,“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谢孤桐看着众人杂沓离去,只是苦笑一笑。
“你就不知道一个飞鸟投林投怀送抱,”顾少康摇头道,“我看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将来还有哪个姑娘敢嫁给他?他不终归只能回来?”
“可是,”谢孤桐叹息一声,“做人也不能太不知趣是不是?人家好好的亲事,我都已经毁过一次了。”
话虽如此,心里到底被抽空了一样,落落然没有个安排处,只是无精打彩地回去。
两人这一日的狼狈事,算来也就只有顾成章暗自窃喜。显然,他一意推成的联姻如今看来,总是很有奔头的了。
你说一个姑娘人家,光天化日之下,跟少年男子衣履错乱到这地步,其中的含义,退一步说吧,就算其中并没有什么含义,嘿嘿……左右是有奔头啊有奔头。
按顾成章的意思,最好是乘着这个热闹闹的武会,赶紧就把事情敲定,从此老二这个烫手山芋推进谢家,也省了自己于无人处少呕几口鲜血。
再往后呢,他就是谢家的招赘女婿,也就算是谢家的人了,再丢人出丑,那也有谢家出面管教或者背地吐血不是。
这样又托无尘子在谢天水处一力撮合,那回音果然不出所料,如影随形而来,事情就此敲定,只等武会高潮最重要的剑宗决出胜负,有道选日不如撞日,两家干脆是订婚结婚两场酒宴一起摆上,既借武会风光,另外也自然作成武会史上好一段风流佳话。
事情定下来,就只等盛大的武会波澜壮阔地往前进展。先是十二座小擂台上激烈比拼淘汰筛选,然后得胜者再进入主擂台夺取各路宗主桂冠。
至于谢孤桐呢,本来并不在意武会喧嚣,却记着对王辽的应承,毕竟担心他要出什么漏子,也就一路看下去。
不想王辽的走势却顺利得很,不到半个月,在小擂台上过关斩将,无惊无险,终于跟马帮的黑蛇剑客一起打入决赛,组成争夺剑宗的最后阵容。
一当繁华的铺垫结束,后面的比赛就渐渐进入高潮。一个短暂的休息过后,主擂台上便展开万众瞩目的血战。
先是各项奇门兵刃决出胜负,后来是十八般武器各自有主,再后面的比赛才是本次武会的最大看点,拳、刀、剑,三场比赛宛如长江三叠浪,将整场气氛越推越高。
先是拳宗决战。决战双方可谓众望所归,一方是素以拳脚称胜,已经连续夺得六届拳宗的丐帮弟子,另一方则是这几年异军突起的河北霸拳门。
强强对手,打得便相当激烈,一时在台下激起阵阵彩声。当然对于谢孤桐这等好手,也不难洞察其中关窍,眼看着丐帮的这次守擂,可有难度了。
果然,那霸拳门的年青弟子气血方刚,每一拳出则地动山摇,每一腿落而天崩地裂,所谓最好的防守便是攻击,不到一会儿,虎虎生风中,便将丐帮弟子渐渐逼向擂台边缘。看在台下众人眼里,眼瞅着牢牢占据了二十年擂台的丐帮不倒翁就要被逼落马,只此一项,就足以为这届繁华富丽的杭州武会增光添彩。
不幸这项能为武会增光添彩的记录,居然最终没有诞生。正鼓掌声渐起,眼看霸拳门弟子又是一声大喝,“呼”的一拳严丝合缝冲击出去,丐帮弟子退无可退,横拳一拦,急等着就要掉落台下——
就在这个时候……
咔!
等众人从这个奇怪的声响中回过神来,擂台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丐帮弟子横拳站在擂台边缘,傻愣愣地看着脚前尺许处,擂台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大洞。似乎是那个霸拳门弟子在一声大呼之后,左拳挺出之前,一跺脚,咔,脚底下木板断裂,就从擂台上千斤直坠,而平地消失了。
在仔细研究了擂台的结实度之后,由各大门派组成的武会评判团一致认为,显然不能将这种变故归罪于东道主未央山庄的偷工减料。
而且,一个老成的练家子,也理应在出拳发力之际,将脚下地面的坚实度考虑进来。因此,按比武规则,先掉下擂台者……
然后是精彩度更甚一筹的刀宗决战。刀片子耍起来,初冬的太阳下面,亮光锃锃,其可看度,当然要大大地胜过朴实无华的拳脚了。
不过在起先,除了精彩好看,这场决战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出奇,直到后来,当决定性的一刻来到,决战的一方西江神刀门的小刀王一招力劈华山,雷霆万钧之中,就只见一道闪电飞越,自高空划过另一方少林僧锃亮的秃顶,夺的一声,击中坐落于评判团背后的这届武会的巨大标牌。
一个老成的练家子,难道不该在决战的前一刻,仔细检查检查自己的贴身兵刃么?虽说这把失去了刀身的空刀柄在瞬间的迟疑过后,最后还是极富威胁地抵在了少林僧的脖颈之上,然而,按比武规则,刀在人在,刀亡……
最后就是典丽优雅的剑宗之战。
这一回,无论是东道主,还是评判席上各大门派德高望重的前辈们,真是由衷地希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稀奇古怪、前所未遇的麻烦事了。
不幸的是,那擂台下面,被两次意外刺激起来的芸芸看客的想法,恐怕就比较不同。既然双方的态度这样南辕北辙,这场比试到后来果然出了岔子,那实在也就是不足为奇的事了。
咚!
咚!
咚!
三声鼓响,隆重宣告这场比试正式开始。
闯入这次剑宗决战的双方,并不出之前大家的揣测,一个是马帮新兴高手黑蛇剑客,另一个则是昆仑新秀王辽,各自持剑出场。
黑蛇剑客是持一柄锻自冰河晶铁的细长黑剑,剑身柔软透明,极其诡异;王辽重达五十八斤的昆仑重剑则是落落大方。
由于这次比赛已经出过的问题,决战中双方都极为谨慎,在比赛的前一晚,各自审慎地考究过自己的兵刃,当站到这修复过的擂台上时,当然首先一件事,也是要多试探试探台面的坚实度。
一片忙乱中,那被他抓在掌心的王辽时刻没有忘记努力挣扎,总算趁着这一位心情激动,挣脱了霹雳之掌,三神险些儿没飞走了两神半,一个蹦跳,直接跳到台下谢孤桐的身边:“三师妹,救我!”
谢孤桐却只是呆呆看着,王辽的意思直到现在,她才算是真正体味到家了。当然这时候才体味出,未免也是太晚。
那来自马帮的信鸽既已穿过万里天空,是不是说明西疆早已烽火一片。
而当这个时候,有人还完全蒙在鼓里,正率领一支最最普通不过的镖队,自洛阳出发,一路迤逦西去……
第六章
这是虎翼镖局年末的最后一趟差,毕竟是年终岁尾,众人思归心切,快马加鞭,要不了多少工夫,重又过了玉门。
不几月间,旧地重游,路途还是一样的路途,只有人心迥异。上次几乎是还未入陕,兜头罩来一场劫案,搞得个个心惊,这一回却是刚从杭州武会上转来,满眼繁华尚未挥去,走在荒寂无人的玉门关外,人人口吐莲花,少林武当,昆仑峨眉,高手名家们在舌尖上蹦来跳去,似乎那一片连天戈壁上剑影刀光,紧锣密鼓,就有一场场精彩赛事,出现在遥远天际的海市蜃楼之中。
这样热热闹闹地出关,走不到三天,前面道路上,却不料出了点小小异事。还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个镖客谈得兴奋,不知怎么就跟前面骆驼上的一位起了争执,半真半假一个扑打,就势跌下驼背,要待撑身起来,才一抬头,忽又俯下身去,趴在路面上只一侧耳,便听得一阵隐约而急促的声响。
嗒嗒嗒嗒嗒——
声音传来半晌,广漠无人的驼道上,才在远处出现一个细小黑点。那黑点来得也快,众人瞩目中渐渐化成奔马,飞驰过来。远看是匹空马,奔到近处,才发现还挂着鞍子,那鞍子上并且还有人,也不知是酒醉疾病还是怎么的,垂着两只手,摇摇晃晃地在马脖子上耷拉着。
那马应该是着了惊,丝毫不知避让,一路疾冲,径奔驼队而来。队伍前头便有胆大的趟子手向前一蹿,从侧边一伸手,紧紧兜住乱飘的马缰。
惊马一停,吧嗒一声,鞍上人四脚朝天摔将下来。瞧服色是马帮帮众,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嵌在惨白的脸孔上,既不是睡着,也不是酒醉,明明死去多时了。
粗略看去,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也不知是暴毙还是病死,直到尸体翻过来,才发现一枚类似琵琶钉、深褐色而带着腊质光泽的东西,透过冬日的厚羊皮衣服,深深插入背心。
“昆仑刺?”
取出来看,那暗器三寸有余,非金非铁,坚硬异常,果然是那种年深日久生长在高山巅上,被昆仑派惯用为暗青子的植物刺。
“我的天,”葛鹊占低呼一声,“还真的干起来了!我说怎么老觉得有些不祥……还真的干起来了!”
“这次带了多少药土?”单昆捏刺沉吟。
“幸亏,”葛鹊占忽又收住喜色,“然而……”
“如果遭遇昆仑派,那也还是不够。”单昆倒是很平静地帮他补全了。
当晚宿营,众人便突地沉默下来。连葛鹊占一向老成,这回也都觉得扛不住,晚饭后不想睡觉,独个儿在一边枯坐。半晌,单昆安排好值宿事宜,也走过来,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话。单昆手上还捏着那枚昆仑刺,在戈壁上无目的地划动,终于道:“这次可能回不去了。”
葛鹊占深表同感:“早迟是有这一天。然而真的来临……”
“你家里还有小鹊子。”
“你还有没过门的老婆。”
单昆嘿一声:“其实……”
“什么?”
“其实这样的结局也挺不错。”
“你是说你老婆幸而没有过门?”
单昆摇摇头:“我是说就这样死了,其实也挺不错。”
葛鹊占迷惑地看他。
“眼睛一闭,万事皆休,省了心里多少苦恼。”
“苦恼?”
“也许我再多点勇气,就会真的改变这一切,”单昆道:“可是,就像她说的,真是一点儿也没错,我们只有这么点可怜的自尊……”
“老单……”
“我知道你听不懂,”单昆道,“我的意思是说,上一次,也是在这个沙漠上,我已经把全身的勇气都用尽过了。所以呢,就现在这点可怜的自尊,实在不足以支持我再度鼓起这种勇气,而这种勇气偏偏是需要从头到脚,甚至连每个汗毛孔都要充满——你还是听不懂?”
葛鹊占只能尽力去理解:“你是说你再没有勇气跟他们打了?”
“我是说,”单昆也只能尽力地表达,“假使让我们突然离开我们生活了半辈子的环境,这种环境虽然并不尽善尽美,又有死有伤,可是我们对它是这样熟悉,接镖,走镖,护镖,回家,这种生活我们几乎闭着眼睛就能过好,可是突然,来了一股外力……”
“就是昆仑派?”
单昆摇摇头:“来了一股外力,要将你从这种生活中拉出去,放到另外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里。而这种生活呢,也许会好,起码是不会又打又杀了,然而……你忽然发现,你所有的生活经验在这里都没用了,你又得从头学起,像个刚出世的婴儿,完全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葛鹊占总算是明白了:“你是说你想改行,又拿不定主意?”
单昆点头同意:“也差不多。可是这需要全身心的勇气,既不能瞻前也不能顾后,我怎么都觉得……我好像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依我看还是算了吧,”葛鹊占道,“像咱们这把年纪,再学什么也迟了,也禁不起这么折腾了。就是老老实实培养下一辈吧,象我家小鹊子,我是准备这次回去就让他念书上学去,将来或者做个读书人,识了字,便做个小本生意经商也行,不比我们现在这样好!像我们现在……唉,来不及了!”
“是来不及了。”单昆也不由感叹。
“但是,”葛鹊占奇怪道,“好好地伤这个脑筋干吗呢?我们也许不一定走得出这个沙漠了……万一遇上昆仑派,这次便是投降也不成了,他们会把我们看成马帮一党……”
“投降?”单昆不觉长身而起,“这次不同了。好生戒备!”
第二天上路,便改了最警戒的走法。拖拖拉拉的驼队居中收拢,另向四方派出前线哨卫,一旦有警,戈壁平远,容易提前侦知。这样如临大敌走得几天,下面的行程出乎意料,居然还算顺利,再没遇见什么不祥之事。
过不多日,进入哈密卫南部的沙漠地带时,正撞见祝家庄一拨东来商队,问起前途,也没见到什么异样。
众人才松一口气,突然“啪”的一声异响,正前方哨卫处升起号炮,带着一团几乎看不见的白光,在太阳底下蓦地炸开。
“有警!”
才一声叫,两支队伍早已炸锅。祝家庄的商队没有镖行护驾,只庄客们身手也颇不弱,队伍一拉,立即占住南面一座沙丘,布下防卫。
虎翼镖局亦不落后,镖队本就中央紧缩,往北只一移,倚住另一座大沙丘,还是故伎重施,先是骆驼拉成半圈,组成第一道防线,后面是短兵器,再后面是暗器,七手八脚,与商队布置成犄角之势。
忙碌中左后右三翼哨卫都已归队,只前方哨卫一个信号过后,始终不见回来。
等半晌,晴明天色里一派沙尘隐隐,远处一线青痕裹在黄云中卷地压来,却是一小支马队踏沙疾奔,二十来位骑手一色的昆仑派青色袍服,佩重剑,带镖囊,这回甚至不再蒙面,飞沙走石中不一晌冲到近前,看见两座沙丘边驻着两支镖队、插着两种旗号,勒缰停住。
“是祝师弟家的商队,”冲在最前面的一位剑客仔细辨认那商队的旗号,回身请示,“张师兄,怎么办?”
“一起拿下!”跟上来的张辉断然道,“我们如今起事,势要坚守门户,少的就是物资,再说祝师弟跟我们也不是一路!只是既多少有些宗门情谊,就好好跟他们去说,让他们留下货物,我们可以不伤他们性命。”
这番话说出来,那商队领袖也甚机警,知道庄客们虽勇,毕竟不是昆仑派的对手,一阵商量,果然丢了货物,旗号一摇,一队人马井然有序,依旧布成阵势,提防着向东撤退。
这便只剩下虎翼镖局一行。张辉一拨马,笑嘻嘻地过来,一直走到镖队插在最外圈沙地上以示警戒的三角镖旗处停下:“在下昆仑张辉,单大镖头,一向少会啊。”
单昆也一眼看见适才放信号的前方哨卫已经被擒,正横挂在后面一骑马上:“张少侠……”
“少侠?”张辉纵声大笑,“你看我们这行径也像少侠么?单大镖头,你是难得的聪明人,就是王师弟那般精明,上次也都还是中了你的招。我本想放过你,可是,你偏跟马帮黏得那么紧,上次在昆仑山,搞得弟兄们被师长斥责,都很没面子,我就想放过你,大家也不同意,是不是?”
昆仑派众人一齐大笑。
“不过呢,”张辉话头一转,又笑道,“既然被你们称呼一声‘少侠’,也不能一点少侠的身份也不顾是不是,总得给你们留出一点余地是不是,单大镖头?”
单昆冷然道:“我们不是普通商队,镖行里也从不讲究拿货物做交易。你要是在打这个算盘,就错了。”
“是么,”张辉扬鞭又笑,“那就好教你们死心。告诉你们,马帮几个大营都给我们打散了,你们没别的指望啦。”
“那也得我亲眼看见。”
“哼,”张辉冷笑一声,“死到临头……”
还待再说什么,那队伍里却早恼了一人,叫道:“张师兄,跟他啰唆什么!商量不成就打!打服了,他就知道了不要再去资助马帮余孽!”
张辉笑道:“单镖头,听到没有?要么咱们好好商量,要么就拼一场,拼过了你们投降认输,还是要帮我们把这两批货送去昆仑山,嘿嘿。你看我们是这样子好好商量呢,还是一刀先把这人杀了,再打着瞧瞧结果?”
“这个谈不上商量,”单昆肃然道,“我虎翼镖局虽无流品,自开局以来,可以落败,可以丢镖,还没听说也能帮助得手的劫匪运镖来着。”
“劫匪?”张辉缓缓点头,“好,我听见你改了字眼。”
“我也没有想到贵派立派百年,竟会有今日之举。”
“立派百年?”张辉冷冷笑道,“谁又不是冲着立派百年投入师门?可是当时谁又能想到,立派百年的师门,竟不及大漠南北乌合而起的马贼?他们可是连二十年的源头都数不到!哼,原来坐地抽头,盘剥客商,也就能混到这地步,立派百年又有什么用?大伙儿……”
单昆也是厉喝一声:“我言尽于此。望贵派以百年清誉自重,不要越过我们的警戒线!”
“警戒线!”张辉身后便有人一声嘲笑,锵然拔剑,顺手削去鞍上挂着的哨卫人头,一下推落马上,转眼间策马向前,一步踏过插在地上的三角镖旗,“我倒要看看……”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
轰!
白日里炫目火光一闪。镖队诸人也还罢了,那边昆仑派张辉紧挨在那人身后,只觉一股气浪冲来,顿时坐不住鞍子,急切间甩不脱马镫,连着座下马,一起被掀翻在地。
那样重重的一个马身压在腿上,滋味可真不怎么样,勉强要爬起来,混乱中却有人把腿给架在了脸上,不耐烦地伸手拨开,霎时间魂飞魄散,那条腿倒是拨出去了,大腿根子血肉模糊的,朝空中甩了几滴血,打个圈子,骨碌碌滚在地上。
“地雷!”
这样一声大喝,众人才从懵懂中回过神来。毕竟是晚了,踏出去的那个连同马匹,早给炸了个四分五裂。连带着张辉的坐骑也遭重创,一只腿给炸得鲜血淋漓,半跪在在沙地上,歪脖子长嚎起来。
“卑鄙!”张辉大怒,一把从腰间拔了剑,喝道,“还都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把这帮杂碎都给我剁了?”
众人齐应一声,各各拔剑在手,一起从马背上跳下来。动作倒是齐整,只是亲眼看着地雷威猛,哪里还敢贸然上前。
半晌,还是张辉灵醒,捡起一条炸断的马腿,看准地点扔过去,但见扑地一下,清清明明溅起一小片细沙,这地方却是没雷的。其余人众被这一提醒,立刻也都明白过来,纷纷扯了死马的骨肉,往前方试探道路。
这一来刚才埋下的地雷触机而炸,顿时轰隆隆之声大作,那片沙地给引得接二连三爆炸起来,一时尘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始作俑者的昆仑派也不得不稍稍远避。
等到尘埃落定,那地上已经给炸出大大小小无数个沙坑,正应了那句诗,折戟沉沙铁未销,八成这地方也是个有来历的古战场,居然一截暗黑色的铁戟头从沙地上戳将出来。
单昆一怔,立刻指挥道:“我们拉骆驼过去,老葛你带人掩护!”
“只怕……”
葛鹊占微一迟疑,要待说明以对方之棘手,己方炸药自保未必尽够,遑论攻敌?单昆早拉了一匹大家伙往前直去,只得跟从前进,右手奋力一挥,一枚“轰天响”就被点燃起来,呼啸着落向昆仑派人丛。那边知道厉害,也来不及再呼“卑鄙”,各自大显轻功,奋身后退。说时迟那时快,又是“轰”的一声,那雷落地炸开,飞沙四溅。
镖队受此激励,人人情绪亢奋,便有不少镖客从驼圈中跃出,人手数雷,奋勇冲锋,这样噼里啪啦一阵猛攻,战线已经往前挺进数丈,后面单昆的驼队如影随形,走到近处,驼圈一摆,仿佛攻城掠地,将赢得的新土地巩固下来。
葛鹊占往后一看,不由得苦笑,也不知道在这一望无垠之地,赢得这十丈沙地,又有什么扭乾转坤的用处?那驼圈后单昆更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带领余下众人弓腰曲背,埋在驼群的厚实身躯之后,一耸一耸地,似乎还是挖坑埋雷的模样,难道不知这一招已经失效?又或者是知道这一招失效,所以才将埋下去的地雷,统统再挖出来?
尽管疑惑着,那驼峰上依然没忘记时不时地有手势打出来,要求继续攻势,将昆仑派牢牢牵制。但在这样的地方,四周并无沙丘可以掩蔽,要想在昆仑派驰名天下的昆仑刺面前保持攻势,便只有频发炸药。
只是这次出门,杭州武会的一派繁华尤在目前,哪里想到转顾之间,就会有这样惨烈的一场恶战?便稍稍有些觉悟,带的炸药比起上次入关那声势,简直还是可怜,加之埋雷已经用去不少,刚才一场猛攻,又费去七七八八……
一边打一边肚子里嘀咕,果然不出所料,火力才一稍弱下去,被打得发昏的昆仑派回过劲来,昆仑刺立刻便大显身手。
以他们的身手,以指力弹出的昆仑刺的射程,又比镖客们奋臂挥甩的甩手雷更远,再加上一片爆炸声淹没掉暗器飞动细微的轻响,冲在前面的兄弟不知不觉,已经倒下去好几个。
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只能率领弟兄们一边呈犄角散开,一边保持火力,但不料那昆仑刺这一回又被派上新的用途,几枚甩手雷才刚甩出去,半空中突然一响,不是被它拨歪了方向,就是被拦截下来,落地炸开。
更有甚者,有的暗器高手打出的昆仑刺神出鬼没,恰巧就能擦在甩手雷的圆边边上,半空中那样一拨,于是才扔出去的炸药画一个弧线,不偏不倚又飞回来,噗地一声,落回在镖客脚边。
这一来自是非同小可。算来哪个冲出去的镖客身上不还揣了三五颗雷?被这一引,数雷齐爆,顿时炸得个粉身碎骨。那时节也谈不到心痛,余下的人保命要紧,一片平沙上既没有地方好逃,只能紧紧趴卧在地。
葛鹊占双肘撑地,再往后瞧,后面驼峰上这回总算打出手势,叫他们回撤。只是这时候再往回撤,不等他们跨出两步,背心卖出去,只怕都要丧生在可以及远的昆仑刺下。
苦笑一回,还是吹了收兵呼哨,看看众人自沙地上快速爬回,两手往怀里一掏,还是炸药掩护,只这一回品类不同,既不是震地雷,也不是轰天响,却是好几只“地老鼠”,点燃了往外一放,“哧”的一声,拖着数道火焰,贴着沙地飞一般往前直蹿。
果然那边的昆仑弟子给这次的新鲜玩意暂时搞糊涂了,先顾不上追敌,有的往后退,有的一边后退,一边又发出暗青子来,将那几只地老鼠钉在地上炸开。
地老鼠刚打出手,紧跟着又是一趟“油罐子”。顾名思义,这一回却跟火药无关,只是两只装满了煤油的粗陶罐子,一路滚过去,恰好碰上地老鼠爆炸,一罐子油顿时爆开,不求制敌,先搞得场面轰轰烈烈,就是一场大火呼啦啦烧将起来。
葛鹊占两家伙虚晃出手,且不管实效如何,拔腿就往回跑。这不跑或者还好,一跑见得胆怯情虚,倒提醒了那边的昆仑弟子,见那火不过是洒在沙上空烧,并无什么实际威胁,顿时三五呼啸,绕过火头追赶过来。
这一来就事情不妙,尤其昆仑弟子轻功佳妙,着实非镖客们的野路子可比,才一起步,先跨了丈余,眼看葛鹊占的背心这就已经落入昆仑刺射程之内。
那前面先跑起来的众人,情形也都不甚乐观,还好驼圈内这时总算有了接应,嗖地跳出几个弓箭手来,由毛十八带着,一边往上冲,一边张弓搭箭,这时候也不讲究精度,刷刷连发,往追来的人丛中就是一阵乱射。
这一来虽然威胁也不见得就大,好歹追兵们先行挡箭,追赶的步子总算缓将下来。那前面一行人,逃命的步伐该有多快,尤其这时节不用再照顾背心,呼啦啦一阵猛奔,转眼之间,连带一个挨了昆仑刺的跛腿子,也都勇猛跳入驼圈。
圈外那一队弓箭手完成任务,也便边战边退,才退了没两步,被对方看出迹象,前一批人已经从指缝中溜走,此时哪里还能再容他们脱逃,人人奋勇格箭,努力冲将上来。
毛十八不慌不忙,再退两步,看看双方已经接近,拉弓再射,这回却是一支响箭,呼哨一声射出去,也不管射中了什么没有,膝弯一挺,趴倒在地。他这一倒,呼啦啦就是一片,那队弓箭手如合节拍,忽然全体向前卧倒。
众昆仑弟子还在莫名其妙,耳边“噌”的一响,漠上的日头怎么就遥远灰暗了,仿佛天地间风雨欲来。
第七章
这一回折戟沉沙,又何止是铁未销啊。
单昆拉着骆驼才刚圈占好地盘,伸手便去握那一只堪堪冒出头来的铁戟。那戟头映着日头,还偶或闪起光泽,握在手心里,一段热得发烫的冰冷。
天知道……我其实是这样的矜持啊……这次跟你一路南来,你只是提防着我,可知道……可知道我为这样做,又花去多少力气?我从来也没跟任何一个男子这样接触过,我的家教虽然不严……我自己知道,我是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从今后……从今后也再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勇气了,再不会有了,单大哥……
一时间周身寒颤。那刚硬的戟头戳着手心,仿佛是天意乍显,借这一点点微小的接触,往他的身体内猛烈倾注,那是罡气还是天风,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江潮海浪,浩荡冲突,汹涌澎湃,这样的力量是足以澄清寰宇,又怎么竟将他的血肉之躯当成战场,烈风呼啸啊,这来自九重天上的雄伟力量,在给予,在鼓荡,在清洗……
往事刹那间如火燃烧,如玄女观的夭桃绽放。那确实是甜蜜的吸引,而不是妖艳的迷途;是展翅高飞,而非泥途曳尾;是大解脱,不是深桎梏;是坚信,不是犹疑……
单昆深吸一口气,往事和着血液中的寒颤与沸腾,一起随这口气深深压下。手心一紧,抓住戟头猛一扯,便带起一片碎沙在眼前悠悠飞落——
那果然是,千步弩!
噌!
临时挖出来的四部千步弩配上弩箭,在毛十八的响箭之后,魔鬼般亮相,架在驼峰上扳机扣响,便是一排黑森森的齿爪撕裂漠风,瞬间扑到。
格!
仓促中昆仑弟子们第一反应,都是挥剑去格,这便立刻领略了那远达千步的巨大力度,有功力差的,一排箭便给打得手臂发麻。而那一排箭的后面,跟着又是一排箭,紧接着再是一排箭,后面还是一排箭,千步诸葛弩连环十发之后,沙场上便只剩下一片凝结如铁的死寂。
也许过了半个甲子,也许只是盏茶工夫,原该被这场江湖风浪吞没的人们才有了反应,镖客们三三两两张着嘴巴,从驼圈掩蔽处站将起来,再过盏茶工夫,有第一个人开腔说话:“老天呀……”
“侥幸,”葛鹊占擦一把汗,又重新修正道,“天意!要不然……”
单昆却已经忙碌起来。尽管老天爷安排的这场遭遇战,变化之快,真正宛如梦寐,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首先是检点人员伤亡,该包扎的包扎,该安葬的,在这沙漠之中,也得因陋就简,随遇而葬;其次,射出去的弩箭要尽量收捡回来,千步弩共是十具,另外六具也还待掘;最后,也是这两位镖头最紧要的活计,则是要分析眼前形势,以确定将来行止。
马帮既被偷袭打散,则这趟镖无法送到,已经是很明显的事。此时若不赶紧撤退,被昆仑派大队人马追击过来,更是麻烦。
当然撤退也有讲究,再走来时道路,昆仑派在此盘桓,若有后续人马追来,不免还是麻烦。想来想去,只除了变换路线,北上大漠,迂回东下。
这一来路就远了。
一行人弓上弦、刀出鞘,往东北迤逦行去,越过沙漠是戈壁,越过戈壁是草原,一直走到蒙古大草原的南部边缘,已是翻过年二月间。
二月春风是江南的剪刀,奈何却裁不出关外的好天候。众人在大草原的荒凉凋敝中转锋南向,又是几日,才走到本朝设在长城最西边的关隘嘉峪关。
荒芜了许久,才一入关便有热闹事。十几匹骆驼走进来,就见守关的一队士兵无不双眼放光,熠熠盯住。
众人被盯得心虚,一时恨不能身上长嘴,辩白不是境外奸细,却不料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心里嘀咕,生怕就此被揪出去冒任军功,突然间,眼前那些士兵竟是那样地整齐划一,统统举起一只手臂,笔直无误地指点过来——
“就是他!”
说时迟那时快,最近处的一个魁梧士兵早扑将过来,带起一阵小旋风,嗖地蹿过领头的单昆,直扑后面的葛鹊占。葛鹊占“哎呀”一声,被他擒住腕子,大叫道:“喂喂,军爷,抓我干什么!我是良民!”
“就是他!”那大个子士兵却哪肯放手,从骆驼背上紧紧捉住葛鹊占牵缰的左手腕子,一边可劲儿下拉,一边示意给关口处的其他士兵,“看,你们看!”
“果然就是他,”士兵们一拥而上,群起围观葛鹊占被紧紧抓住的那只左手,“对对,就是他!”
葛鹊占莫名其妙,又不敢把手抽回来,落一个对抗官府的罪名,只得重申道:“我是良民!你们抓错了!”
“一点儿不错,”那先扑来的士兵道:“你是姓葛吧?看这个!”
顺着手指看过去,就看到贴在关口处一张落款为西安府的煌煌告示。
原来自己竟已经被画影图形了,但从来画影图形也没见过这种的,面貌倒在其次,画面上却是一只大手占据要津,就是这只配火药被炸伤了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傲然推掌,竖立在告示的正当中。
“就是这只手,”那士兵笑道,“早就等着你了!西安府悬赏一千两,等着要的人,哈哈,这下子我们可发财啦!”
当下也不管葛鹊占莫名其妙,一把扯下骆驼,生拉活拽,就推去见镇守此关的一名鲍姓校尉。
那校尉当即修书一封,点齐兵丁一队,拨出守关健马数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把他跟其他镖客分离出来,单独快马加鞭,送将回去。
剩下的人便由单昆率领,先把驼队换回镖局子的独轮车队,再携货东行。不几日经过西安,千步弩既然挖回来了,总要去祝家一趟。
只是这弩却射杀了不少祝琏的同门师兄弟,也不知祝家这边会有什么说法,毕竟心头惴惴。谁知一队人押弩进去,祝家却早有管事的等着了,笑嘻嘻地通报进去。
原来祝琏已随陆文夫西去平叛,这里却是祝家二公子祝璋接客,只十八九岁年纪,做主人的比客人还显得腼腆,奉茶过后,便道:“单镖头,这一回好险啊,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公子好快的消息。”
“要知道你们的事,大家可都关心着呢。”
“大家?”
祝璋就有些支吾:“呃,可不是?那天,就是我家的商队也替你们捏一把汗。后来他们还回去过,你们已经不见了……”
单昆感激道:“原来是这样。说起来都是托了贵府的洪福,如果不是这批千步弩……这么说,就连西安府的告示也是贵府上出的?”
祝璋迟疑点头:“呃,是……也是的。”
单昆感激更甚:“这让人说什么好!敝局地卑位小,一向没有情分能到贵庄上,不想这一次途经贵地,屡蒙贵庄关心照顾……”
祝璋脸上忽然红了,嗫嚅两声,也没找到什么可敷衍解释的,眼光不觉射向东侧的一张大理石屏风。单昆跟着看去,就见日影西斜,照得屏风底下光影明暗,仿佛后面站着个人似的,不觉心里奇怪,也不方便动问,又跟祝璋感激数句,起身告辞。
祝璋这才松一口气,送客出门,再回身时额上已有一层薄汗,掏汗巾擦了,道:“小三儿,你还不出来?”
屏风后簌簌衣动,光芒微闪,这才晃出个人来,却是祝家世交谢孤桐,情状有些气急了,眼圈红红地指责:“二哥哥,你怎么不多问他几句?”
“问什么?”
“比如……这一次伤亡多少啦;当时一战,情形究竟如何啦;怎么个前因,怎么个后果啦……”
祝璋只是奇怪:“这些事情,葛镖头来时不都说过了么?”
“可是……这明明又是一个人了。最最起码的礼数,这样大事,人家心里多少难受,你怎么也得慰问慰问……”
“那……你能干你又不问!”
“我那还不是在伤心?”谢孤桐强辞道,“那么多熟识的人……转眼都没了,且不提葛大哥来时我已经哭过一次了,丢人现眼的……”
“好了好了,”祝璋看看她已经忙着往袖里摸帕子,慌忙道,“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对于逝者而言,焉知那不是一个更好的去处,孔北海早已经说过的,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呜哇——”
谢孤桐突然一声抽泣,往袖子里着急没摸到帕子,索性往前一钻,投入祝璋胸怀,放声大哭起来。
急得祝璋没了主意,只能搂住她努力抚慰,也没有用,只听那哭声如风潮海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这小半辈子的委屈都要化在这激烈的哭声中倾泻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那哭声渐渐缓下来,变成一声长一声短的抽噎,中间还杂着吐词不清的声声埋怨。
祝璋凝神去听,无数遍才终于听明白了,原来还是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多问……”
然而错误已经铸成,毕竟也就只能这么算了。谢孤桐大哭一场,在祝家又住了几天,不管祝璋苦留,终于怏怏然打马回家。
又是一年春季。和煦的杨柳风渡过长江,吹得西安府官道边三三两两的柳枝也抽了芽,长长的枝条随风舞动,带着欣然轻盈的春意,在来往行人的头上轻轻撩拂。
谢孤桐骑在马上,却到底跟这春天没什么相干,偶尔柳丝拂过,顺手拈起一枝,在指尖一缠,忽然心底冒出两句郁结浓重的叹息:何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似乎当景也不当景,她不是逆挽天下受挫中流的刘越石,没有那么苍茫,也没有那么沉痛,然而……
飕——
脑后慢悠悠一声风响。
也许就为这暗器来得缓慢,险些儿竟没能及时回神,好容易匆忙中一侧头,耳边微微一凉,前方啪的一下,一个没名目的小青果子弹落在地。
谢孤桐微觉诧异,也不知是谁在跟自己开玩笑,回头看时,大杨树下是个热热闹闹的茶馆,四方行旅在此歇脚,混杂无序的面孔中,忽有一张……
“嘿!”单昆一声招呼,提着马鞭子从人群中走出,“这可总算是把你给等出来了。”
谢孤桐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慌忙用劲握紧缰绳。单昆也去杨树下解缰上马。那两匹马上次行镖一路熟识,这些时候没见了,更见得亲热,迅即黏在一起,头碰头,尾交尾,耳鬓厮摩,便弄得鞍上的两个人也摩摩擦擦的。
谢孤桐脸上早是红了,使劲带缰拉离胭脂马,单昆却只放任不管,由得座下黄马追去,一边笑嘻嘻地盯着她看:“怎么,这是要回家了么?”
“你……”谢孤桐无力道,“怎么在这儿?镖队呢?”
“我让他们先回去,自己在这里等你,等了好几天了。”
“你怎么知道我……”
“你那天站在屏风后面……”
谢孤桐脸更红:“你怎么知道……”、
“我一猜就是你,”单昆嘿嘿而笑,“想我单某人,似乎也不至于就英俊潇洒到会有人躲在屏风后偷看……”
谢孤桐恼羞气急,挥鞭便打,手毕竟还是软的,鞭梢一绕,轻轻地落在单昆身上。单昆又笑:“自然了,那西安府的告示也是你出的,这个我早知道。我只是不懂……”
谢孤桐哼道:“亏你也还有不懂的。”
“我只是不懂,你干吗在那里躲着?”单昆不由地摇头叹息,“害得我真是克制又克制,才终于忍住没有一伸手把你给拽出来。结果呢这可好了,就只能坐在这里死等,从早到晚,等得肠子都要断了,早知如此……”
谢孤桐忽觉一阵疼痛紧逼上来,一伸手抓住单昆捏缰的手腕:“单大哥,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单昆也痛楚上来,微微一个苦笑:“你起码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没有脸,”谢孤桐低声道,“只想着从此再也不看见你,再也不想起那……一幕,也罢了,也罢了。”
“我也没有脸……”单昆反手握紧她的手,“去问你,设使你真的不要我了呢?又或者只是骗骗我而已。我是穷人,更没道理凑上去……”
“单大哥——”
单昆吐一口气,也不顾路上人多,将那只手着实地按在唇上:“好了,乖,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谢孤桐半身酥软,只用最后一点力气扭转马缰,两匹马嗒嗒嗒嗒,相伴着离开官道,避入路边一段峭立的土坡背后。
单昆手臂一长,一把将她从鞍上搂过来,两人厮缠着撞下马,跌落在绵软宽厚的黄土地上。
“老天啊。”单昆浑身颤抖,低头寻找。谢孤桐昂着头,闭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四片嘴唇刹那间胶在一处,两人互相拯救,仿佛对方就是落水后抓住的那根稻草,只有下死劲使尽浑身解数疯狂吮吸、吮吸、吮吸得天地风云退隐,时间退隐,人间退隐,一片冥漠中只剩这激烈,这力度,这燃烧,这痴缠……
良久良久,这一场突迸的激情才渐渐缓和下来。天地人寰重新出现时,都十分应景地披上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单昆手臂酸痛,却还是牢牢搂住谢孤桐,醉眼迷离,看着她花一样的唇红,轻轻低头,啄了一口。谢孤桐软在他怀里,要待有所回应,双唇微撅,突然间停顿下来,如梦方醒。
“什么事?”单昆柔声问。
“我,”谢孤桐一下子翻身坐起,“我……”
“怎么了?”
“糟糕透顶!”谢孤桐惊道,“全弄砸了!”
“不要紧,”单昆在她背上轻轻拍抚,“慢慢说,到底什么事?”
谢孤桐却只是神情复杂:“完蛋了……单大哥,我……我又做错事了,大错而特错!”
“说说看?”
然而谢孤桐也不知该如何解说,仓促道:“是你刚回来不知道,我、我已经……”
“已经什么?”
“成过亲了!”谢孤桐慌乱道,“唉,我成过亲了!”
“啊?”
“我已经跟他成过亲了,”谢孤桐急道,“这怎么办,怎么办?”
单昆一时脑筋转不过来:“是谁……你跟谁成亲了?”
“就是他啊,唉,不提也罢了,洛阳顾二……”
单昆一口血呛在嗓子眼里。
“假的假的,”谢孤桐慌忙在他胸口一阵乱揉,“那是假的!我慢慢讲,慢慢讲,事情是这样子的,是他想唱戏,顾忌着家里没法子,只有跟我结亲,然后就算是谢家人了……其实是假的,他立刻也就上京回戏班了……”
单昆半晌才明白过来,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竟敢这样误你终身?”
“他本来也不是礼法之士,”谢孤桐也自急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单大哥……”
单昆的态度自然明朗,斩截道:“休掉!立刻休掉!像这种轻薄之徒……”
“可是,”谢孤桐面有难色:“那样子顾家不会准他混梨园的,连着李二先生,一起都会有麻烦……”
单昆忍无可忍:“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谢孤桐只是绝望:“完了,单大哥!你又要离我而去了,这次又是我错,又是我错……”
“但是这次我不准备走!”单昆怒道,“难道就这样把你让给他?再说我也一样,我家里面也还有一桩亲事呢,这次回来,本来是要去退掉的——可是你呢,你这位已经招进来……呃,招进来……”
“你想到主意了?”
“既然是你坐门纳婿,那么,”单昆突发奇想:“从名分上说,你理应是夫,招进来的男人才是妻……”
“啊?”
“那么,你也理应可以招几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谢孤桐汗颜地看他:“单大哥……”
“那么,”单昆顾自哀怨,“看来也只有我忍一忍了,名分上?”
“单大哥……”
“不行!”单昆蓦地暴跳起来,“我大,他小!”
尾声
当然了,远在京师的顾少康对于这样的名分变化,并无异议。甚至他强大的娘家洛阳顾家都无话可说,子弟不争气,好好的贵胄非去学那下九流的烂玩意儿,怨得人家糟贱你么。
同一个洛阳城,心情复杂的人家还多。首先是杨北凡,啊,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啊,单昆这回的差事会办得如此漂亮不凡——他们虎翼镖局现在可真格儿是未央山庄的亲家了呀,呵呵呵呵。
然而,这呵呵笑的时候,怎么哪里会有一股隐隐酸醋的味道呢,他奶奶的,这个老单——
然后是被单昆退亲的女家。那个火大。只好多泼点财水去灭火,少不了的还兼要磕香堂赔罪。只是这回磕香堂较之上次,就远没有那么惊心动魄。礼数仍然完整,味道丧失殆尽。看在喜怒交加的女家眼里,不由得不又对世道人心有一番新的体悟。
再然后是葛鹊占、毛十八以及老单头诸色人等,惊疑交迸、恍然大悟等等等等心情也无能细说……
这且不提,数月之后,谢孤桐新婚大喜。虽然已经招过一次女婿了,但那是多事之秋匆忙潦草,毕竟跟这次没得比。一时喜帖如雪片般撒出去,江湖上谁不捧场,一场武会过后,才凉下去的杭州府,瞬间又沸腾起来。
尤其那做妾的顾少康,当着夫主大婚,更要尽一尽妾侍的职分,表一表三从四德、赤胆忠心,当时带着天下闻名的李家班铺张扬厉,由京南下,新婚之夜,献上一出浪漫华美的《钟馗嫁妹》。
镗、镗、镗、镗——
锣鼓敲起来。小鬼们跑动起来。大红袍的钟馗挥剑上台,十八剑一剑美似一剑,舞动处如道子重现,吴带当风;凝滞时又宛如盛唐造像,一尊尊饱满,直看得满园子眼花缭乱。
就只单昆心里还是别扭,胡乱跟大家喝了两杯酒,也不看后来那钟馗到底如何嫁妹,静悄悄离席。
才摸到后园花石边坐着,忽然耳边一热,被人从背后吹了口气。便听谢孤桐嘿嘿笑道:“我猜到你不会喜欢二哥哥的戏。”
单昆苦笑一声:“我小气嘛。”
“好啦,”谢孤桐一猫腰,倚着他身边坐下来,“不生气。”
单昆微微一笑,便搂着她一起看远处的荷塘。两人世界,这样的喧闹里也偏能寻出静来,夜里看不清荷花,只看见些高高低低的荷叶影子,隐约有两丝荷香被水风吹拂,扑来扑去地引逗鼻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怎么忘得了?”单昆轻声道,“现在眼前还清清楚楚的,一进玄女观,就见了那一大树的桃花,那么漂亮啊,开得人心里怎么直发灰,那么漂亮的世界,可惜不是我的,愈漂亮,愈不会是我的。正想着,你就闯进来了……”
“原来就有那么巧的事,”谢孤桐也笑,“我也看着那花心酸。正是阮嗣宗说的,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这都是为了什么啊,为了什么啊,也不过就只开那么几天,转眼就谢得一干二净,还是这样拼了命地开,拼了命地开……”
“也许……这就是花事吧。一季有一季的花事,谢了桃花,又绽荷花,荷花谢了,菊花又香,今年谢了,明年又开,要是说有哪一季哪一年或者哪一种花偷懒不开了,那也就不是个人间了……”
“倒也是这个理……”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不完的情话。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来轻声哼唱:“权当个……”
两人一惊,这才发现一身武功,硬没见花石那边还坐着人,却是这次随班南下的李家班班主,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二先生,也不知是比他们来得更早呢,还是更迟,一把狱中熬得沙哑的嗓子,坐在花石间低吟浅唱:“权当个冰人系赤绳,权当个月老为盟定,权当作姻缘使巧撮合,权当作斧柯媒证……”
远处的锣鼓直到这个时候,才灌进一对情人的耳朵。原来那出戏正就唱到这里,顾少康的膛音亢亮浑厚,穿破数重院落,清清晰晰钻入耳来:“俺与他一朝契合,凭与他五百年前石上结三生——”
“俺与他一朝契合,凭与他五百年前石上结三生——”
花石那边,李二先生也不知是在唱他们,还是在唱他自己,双目微锁,两只手轻轻打着拍子,低声唱道。
—完—